选自获奖散文集《真水无香》。
作者:舒婷
一
那是1976年元旦过后的一天。
我正在中华路45号楼下的洪廊里晾衣服,听到两楼之间的之字形水泥长梯,有喋喋的脚步拾阶而下。掉头便看见一位腰腿笔直,矍铄英挺的古稀老人,目不斜视地径自出门去了。我还看见楼梯那边的花岗岩栏杆上,凑着好几个小脑袋、瞪圆眼睛,惊愕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了。
我心里明白,街坊相传里,那个即将因大赦释放回来的国民党军统少将张圣才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住进儿子张石生家中,也就是我的三楼。
那个年代里的孩子,听到军统大特务,自然会生出许多血腥瘆人的联想。难怪我的堂弟堂妹和邻童们,见张圣才近身而过,都不禁缩起脖子,像即将就擒的小鸡一样簌簌发抖。稍假以时日,孩子们已经肆无忌惮在他周围雀跃,受老人轻软的手拍拍脸颊或摸摸脑袋瓜,遂嬉笑着一哄而散。
我刚正式分配在一家纺织厂当学徒,上班时间三班倒,遇到张圣才老人的机会其实不多。23岁的我,读过不少禁书,写着抽屉里暗藏的“私家”诗,已经不那么盲从政治口号,对这个新邻居并无偏见与排斥。好奇心固然有,却也不想刺探他人隐私,因此只是客气地互相点点头而已。
夏天里总见他穿着浅色短袖衬衫,平平展展干干净净,白净无须的脸上皱纹细密舒展,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所谓清凉无汗,呵气成霜,也许只是一种境界,抑或仅仅出自我的错觉?)冬日里他在朴素的棉袄外加一条大围巾,轻轻地咳嗽着,便多了几分沧桑味。
随着“四人帮”倒台,张圣才逐渐恢复了省政协委员、民革省委委员、民革中央团结委员等身份。他原本就是厦门双十中学的创始人之一,80年代起又担任该校董事会董事长。张圣才的晚年几乎都在为厦门的教育事业奔波着,筹划着,呼吁着,劳心劳力着。
刚刚安定下来的张圣才,立刻操心起天下事。他以丰富的政治经验,广泛的社会关系,以及积极干预的处世原则,替很多蒙冤受屈的人出谋划策,写信证明,甚至亲自出面找熟人,尽力使问题得到澄清,妥善解决,因此被戏称为“民间落实办”。
来找他的人多了起来,有本地政要,有外籍华人,也有老部下老朋友,甚至多年老对手,握手言欢谈笑风生,“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张石生是张圣才的长子,与父亲一样瘦削、潇洒。他兴趣广泛,性情闲淡,经常抱着一只毛色斑斓的斗鸡,在世人眼里,就有点玩世不恭了。其实,张石生秉承父亲的遗传太多,脑子快,记性好,不拘小节,凡事看得开。只是世道大不一样,政治、经济甚至求学(他考进南京农学院,三年后因病休学)都没有他施展才华的舞台。他聪明地选择了一种自娱自乐的生活方式,既是自我保护,也是一种下意识的对抗。
作为一个“黑七类狗崽子”,张石生于1964年“四清”时,先被亚热带植物园精简,1966年被彻底除名,无工资收入。理由是:好人的孩子都没有工作,怎能让坏人的孩子占住位置?
不公平的遭遇,并没有让张石生失去豁达幽默的个性。他称失业后的拉板车糊口是“拔鹿角”。拔完“鹿角”回家的路上,不会忘记顺便割一块牛肉,晃悠在车把上,让节衣缩食的同代人惭愧而羡慕。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张石生被公安局抓到鼓浪屿八卦楼,3个月学习班里等于非法拘留。(我问他参加造反派了没有?他微微一笑:我是黑屁股,岂敢轻举妄动!)最后,大家都放走了,惟有张石生不走,要求给结论,用现在的话,即是讨个说法。(有乃父之风吧?)从下午3点折腾到5点多,终于拿到加盖公章的一纸证明:“通过学习班学习,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张石生退休于鼓浪屿贸易公司,与我那平反后的父亲成为同事。
那天送我们走出他家那套小公寓,回头他说要继续“捏土”去,他捏过土的仙人掌,就算看起来鲜绿水灵,一根一根的棘刺,却都倔强地奓张着。
张圣才的妻子蔡玉瑛出生于基督教世家,本人也是虔诚的教徒。自1925年结婚后,因丈夫出没惊涛骇浪里,几乎是她独立带着孩子。屡屡担惊受怕,生活颠沛流离,却是怡然自甘。
平时很少见蔡玉瑛出头露面,偶尔见瘦小的她,靠在三楼饭厅的木栅长窗前,向我摆摆手,笑眯眯的脸上无半点岁月尘埃。这位温良敦厚的老夫人,在张圣才重获自由之后,晨昏相守整整5年,于1980年12月逝世,享年75岁。
1987年,84岁高龄的张圣才正式办理离休手续,用当下流行的话即是平安着陆。其实退休与否,对于张圣才并无多大意义,他一生的社会身份千变万化,只有爱国主义者的这个天职终生不渝。
我看到越来越忙的张老先生,一直都是安静地微笑着,不惊不乍,不卑不亢;就算眼前无人的时候,他也是那样发自内心地喜悦着,仿佛沐浴在一道天界的投光里。有时我刚走出房门,只来得及目送他单薄谦逊的身影,却又满心听从召唤似的那般步履坚定,我便想起外婆教过的箴言:
“你要每天背着十字架,跟我来。”
二
18世纪末,福建闽南沿海已经活跃着那些顽强的外国传教士,他们居然能够渗透到贫困落后、传统迷信积重难返的中国农村,步步为营,争取到众多稳定的教徒。(比如我的外婆,1897年出生在漳州乡下,满月即接受洗礼。)正是底层农民的朴实、笃厚与耿直,宗教信仰一旦像雷殛般锲人骨髓,从此上帝成为外婆终生的求助对象。
1903年5月14日,张圣才呱呱落地于同安县坂桥乡后垵社一家普通的农户里。不普通的是,父母虽然都是老实巴交的闽南农民,却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张圣才6岁时,家人被当地乡民视为“吃洋教”,受尽歧视与欺凌,父母开的小杂货铺倒闭,在张圣才的姐夫许春草的帮助下,举家迁移到厦门。1913年,张圣才转读鼓浪屿教会办的养元小学。从小学、中学、到福建协和大学毕业,张圣才所就读的均是免费的教会学校。这是当时教会赋予信众最大的福泽,改变了许多穷孩子的人生。
博爱的家庭教育是张圣才童年的温床。开始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母亲,每日读圣经,餐前做祈祷,周日上教堂礼拜,领取圣餐“上帝的血和肉”(小半杯红酒加一薄片面包罢)。12岁那年,张圣才的母亲得肺炎眼看不治。张圣才主动跪伏在地,大声祈祷。忽听门外有人呼叫,原来是来询问为何缺课的国文老师叶青眼,叶老师见张家老小面带戚色,张圣才更是两眼红肿,泣不成声。就问什么症状?答:口吐红沫。叶老师搭脉后略为沉吟,便叫张圣才拿个瓦罐,接一些母猪尿喂母亲。果然,经这一民间土方治疗,张圣才的母亲当天下午就退烧,第二天开始进食,直至彻底痊愈。
是上帝听到了他的诚心祈祷而来垂怜关顾吗?张圣才顿起敬畏与感恩之心,从此祈祷与忏悔,成为每日必做的功课。
(民间确实有童男尿可退连日高烧之说,没想到母猪尿亦有如此良效。可能因为太恶心了,在蒙药、藏药、云药、灵药辈出的今天,还未开发出原汁原味的闽药。闽药之一:小时候,妹妹得惊风症,土医生嘱摘了蟑螂的肚肠,蘸白糖喂进妹妹口中。哥哥翻箱倒柜抓蟑螂,我躲在楼梯间,因为恐惧浑身发抖,口里叨叨:宁肯让我死掉,千万别得惊风啊!闽药之二:插队时割稻,我左手尾指被镰刀剖开,山民立即捉了一只肥大的绿蚂蚱,也是挤出肚肠和卵,热乎乎地直接捂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指头是痊愈了,伤痕40年来犹在,有时还会微微抽搐地疼着,好像蹬着好几条蚂蚱腿。)
闽南老牧师许序钟写过一篇《海沧逐鬼记》,所提之人有名有姓,皆是熟悉的鼓浪屿老一辈人,我本只当趣闻读它。(许老牧师毕业于华北神学院,于1995年在美国逝世。)
据称,1924年,厦门海沧一家糕饼店,屡屡出现奇怪的声音,以上帝的名义妖言惑众。张圣才的姐夫许春草,接中华基督教闽南大会的正式委任,带着许序钟、张圣才等四人到海沧处理该案。邪不敌正嘛,许春草等人大义凛然,厉声喝斥,那鬼当天就寂灭了。
我本人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迷信的项目还包括广告、股票、气功和明星。)如此灵异之事,因张圣才本人不仅亲历,而且在《许春草传》里明确著述,我不免有点迷惑。张母的得救,以及“逐鬼”的真实性,是否教堂里常听到的“亲历见证”?我们不甚了然。张圣才虽然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基督教徒,但是平时并不刻意宣扬。对于张圣才,宗教信仰是他的胎教,早已和他的灵魂浑然一体,几乎是不可言说的。
世人皆说张圣才一手拿手枪一手拿圣经,两者似乎互相矛盾。我认为正是宗教的深度浸浴,使得张圣才积极入世,乘风弄潮于政坛与军界,从容应对,不昧本性,在关键的时刻做出明智的选择。是否可以这么说:圣经监管着他的枪,枪口因此没有走火。
三
除了上帝,也许,张圣才一生最受大姐夫许春草的影响。
据张圣才自己描述:辛亥年,光复厦门那天早上,9岁的张圣才在厦门石路街,看见许春草骑在一头红色大马上,手持猎猎红旗,率领数百上千名的部队,进攻厦门清廷的政权中心“提台衙”,闻风者溃逃,简直势如破竹。张圣才“心中怦怦,惊喜参半,满心光荣与自豪:我的姐夫许春草是革命军的头头!”
许春草在鼓浪屿的人物画廊里,可是个举足轻重的革命先驱。在教会里他备受爱戴,被称为“许长老”;在建筑行业里,他创立建筑公会,(1921年,得孙先生当面指示,改名为“厦门建筑总工会”。)有数千建筑工人做其坚强后盾。许春草1907年就加入同盟会,并实际主持该会在闽南一带会务;接着投身辛亥革命,曾被孙中山委任为福建讨贼军总指挥,组织武装讨伐陈炯明。可以说,许春草参加了抗日卫国等近代史上的各个重要斗争。
许春草有几句名言:一曰:人民反对暴政不必向政府备案;二曰:有公愤无私仇;三曰:不与魔鬼结盟、不与罪恶击掌;四曰:对付外国侵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无钱无力出命,“我出命”。
综观许春草丰富多彩的斗争生涯中,对鼓浪屿历史最具影响的,就是1929年与夫人张舜华发起创办的中国婢女救拔团,张圣才任副理事长,是该团的核心之一。
中国婢女救拔团要求解放婢女,深谙“文攻武卫”。一方面印发宣言,屡次组织游行,得到在校学生、普通商贩、劳动工人以及各慈善机关的一致拥护。另一方面,发动其少壮团员,攻进惨叫哀哭的劣绅豪宅,解救正在被吊打折磨的可怜女孩,送到鼓浪屿救世医院。救世医院是教会所办,医药费获院方酌情减免,医生护士多数是热心的基督教徒,积极救治护理。七八年间,除了一位重伤婢女不幸医治无效以外,200余名“院生”都成功获救。
被营救出来的婢女统称“院生”,她们在收容院里学做女红、烹调及读书写字。由收容院介绍适龄本分青年,经“院生”首肯,救拔团以娘家立场,在教堂主持正式婚礼。以至“院生”都亲切地称许春草为“阿爸”,称张圣才为“小舅子”。
一时舆论喧哗。被触怒的党政军警及司法当局召开紧急会议,宣布中国婢女救拔团没有履行民众团体登记,是非法组织;法院为虎作伥,作出判决:婢女救拔团及其领导人犯“破坏家庭”罪,应受刑法处置。
许春草和张圣才率领下的婢女救拔团,经过几次重大斗争,获得完全的胜利,过程曲折高潮迭起,拍一部电视剧绰绰有余,因而闻名遐迩。1930年,日内瓦国际联盟的一个“反对奴隶制度组织”考察团前来远东考察。风闻此事,特从上海绕道厦门调查。该组织十分赞赏,要求鼓浪屿领事团通知工部局,不得干扰许春草的救拔团,这才减少了一些压力。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占领鼓浪屿,婢女救拔团及其收容院被日军强行解散。
许春草的孙子许多康说:爷爷一生的积蓄全部花在婢女救拔团上,只给后人留下一栋老房子。许春草的故居现在鼓浪屿笔山路17号,取名“春草堂”。据说他喜欢把自己的名字中的“草”字比作自己的一生。
张圣才在85岁高龄之际,完成《许春草传》的撰写,遂了多年心愿。既是概括许春草的生平,也是抒发了张圣才本人的理想。
张圣才如此慷慨激昂写道:“许春草有个理想,就是要求正义如大水滔滔、公平如江河滚滚,畅流无阻在祖国大地之上。他认为只有当人民享受到信仰自由,言论自由,无恐惧之自由,不虞匮乏之自由的日子,地面上才有和平,人民才有幸福。”
四
张圣才最响亮的名头莫过于他的间谍生涯。但是回溯他的个人历程,如果他不卷进政治漩涡,又会走向怎么样的人生呢?
我以为,以其机敏的头脑,高雅的品位,过人的胆略,以及富于激情的开放性格,综合素质如此优异的张圣才,决不会是个寻常人。或是文化教育,或是经商理财,他必定会在鼓浪屿的人文历史留下重大痕迹。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还是有些道理的。
张圣才曾经跟随语文现代化先驱卢戆章学习过。少年的张圣才在路上碰见卢戆章,那时的鼓浪屿就像一个大公社,彼此都是相识的。卢先生欣赏聪明清秀的张圣才,问:为什么不来学习切音字,很好学的啊,学了就可以直接读书写字了。天性追求新思想,崇尚新文化的张圣才,立刻跟进门去。他觉得卢戆章的教学方法灵活有趣,教过一段还要考试,考得好的,卢先生就自己掏钱奖励。因此,张圣才很快就“满师”了。
年少的张圣才一定还不大明白自己是多么幸运啊!
(鼓浪屿环岛路上竖立了一座卢戆章铜像,铜像底座采用中英碑文镌刻:“卢戆章,厦门同安人,居住鼓浪屿,语言学家。1892年在厦门首创切音新字,开中国拼音字母之先河,并在推广京音统一语言,推行白话口语、使用简体汉字、提倡新式标点、实行横排横写等方面,贡献卓著,是中国语言现代化运动的先驱。”
铜像背后,那条雕刻着拼音字母和标点符号的500米小石道,一直通向鸡山上的卢戆章墓,朴素的墓碑刻着“发明中华新字始祖卢公戆章佳域”。)
良好的汉语言启蒙,激发张圣才的文字天赋,好像开光一样,让他睁眼关注到文化、教育、艺术等各个人文领域。张圣才从年轻时代开始大量阅读,对天文、地理、历史、哲学都有浓厚兴趣,尤其文学作品。他读过的世界名著,多年以后尚熟记作家生平,写作历史背景,并能够切中批评作品的风格与弊病。
张圣才一生持续不断从事的文化活动,相当宽泛而且均有建树,只是被他传奇性谍报生涯遮蔽了。
1925年,大学毕业不久的张圣才与黄其华承办“厦门双十乙种商校”并改为“双十中学”。谦逊的张圣才推举黄其华担任校长,自任副校长,还亲自写了学生会会歌。他们全身心投入,终于把厦门双十中学从末流学校办成远近闻名的名校。而今,厦门双十中学犹保留着张圣才时代留下的良好风气,那高高的台阶,是厦门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及其家长,所热切眺望,所千方百计要踏上去的。连它周边的地产都飞快地增值。
除了教育,张圣才创办或接手的还有报纸、刊物、出版社和书店。
1924年底,张圣才带着协和大学的历史、哲学两份毕业证书(现在应当叫双学位),回到厦门,出任《思明日报》总编;1932年底,张圣才创办《厦门日报》;1936年5月,张圣才从台湾回来后去上海,担任中华国民拒毒会副总干事。在此期间,张圣才等人承办“上海华联通讯社”,张圣才任社长;1937年8月底,张圣才任军统厦鼓特别组组长,归闽北站领导;为了加大抗日宣传力度,又在厦门创办《抗日新闻》日报;1945年9月,张圣才与陈乃昌、黄嘉历、李纯青等,在上海创办《真理与自由》,1946年1月发刊;1949年1月,张圣才在厦门创办《海疆日报》。
1946年4月,张圣才任董事长的“新绿书店”开张了,这是地下工作的又一个秘密联络点。直至1949年10月关闭,时间虽然只有3年左右,我的父亲还记得书架上那些传播新文化的书籍,从《七叶集》、《牛虻》、《士敏土》,到原版的英文小说;以及书架背后秘密传播的进步报纸与杂志。
同年,张圣才参与了由鼓浪屿才子林克恭发起组织的厦门艺术协会,在协会活动演出的有颜宝玲的花腔女高音,朱思明的钢琴演奏,陈泽汉的小提琴,廖永廉的大提琴独奏等。我不知道张圣才是否具有音乐天分?没听说过他会操练哪一种乐器。至少,他是张圣才鼓浪屿文化界的核心人物之一,是最有经验最有号召力的组织者,而且最具公共意识的服务精神。
如果张圣才把精力投放在经商上,成为一位腰缠万贯的大企业家,估计也不是件难事。其实为了更好地掩护地下工作,需要改变社会身份,他也曾经利用侨资在商界小试牛刀:
1946年,抗战胜利后,张圣才在厦创办“厦门互惠实业有限公司”,任董事长。1946年4月,张圣才去上海参加组建“启南实业公司”,任董事。1946年7月,张圣才任“福建农林公司”副董事长。1946年10月,张圣才任“中国工矿银行”董事。1949年1月5日,张圣才被聘为省银行董事。
以张圣才自己的话:争取做个生意人。
我相信中国人常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这就是命运。命运使然,张圣才以更大的才情和精力,投身爱国斗争的时代大浪潮里,心无旁骛,无暇顾及其他。
什么是所得?什么是所失?无论后人怎么评判,一个基督教徒只会俯首感恩:感谢上帝的安排。
五
鼓浪屿的宁静淡泊,宗教的自律与顺从,并没有把张圣才变成一个冷漠自私的,狭窄萎缩的人。
“五四”运动开始,全国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张圣才在协和大学里振臂高呼推波助澜;参加锄奸团,出谋划策营救危难同学;与黄嘉惠等发展学生国民党员五六百人,组织学生军,攻打督军衙;最后被选为协和大学第三届学生共和国“总统”。
鼓浪屿史学专家何丙仲先生的父亲何启人,是国民党高级将领。晚年的张圣才,曾跟何丙仲提起过年轻时代的一件趣事:
“九一八”事变后,张圣才满腔热情抗日反蒋,去广州寻找共产党,接受携带一小藤箱抗日传单的任务。被国民党宪兵追捕,竟逃进当时的军用机场,(80年前的机场比现在简陋多了,四周均是荒草萋萋的空地,戒备也稀松。)何启人当时是国军全副戎装的飞行员,两人不期而遇。张圣才赶紧用地道闽南话,急促地表明身份,何启人(他一定长着一双与何丙仲极其相像的硕圆大眼睛)鼓眼盯着他看了又看,接过小藤箱往身后的机舱一扔,便把脸转过去,始终一语不发。张圣才胡跑了一阵,被抓住时两手空空,由于没有证据只好放了。其他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幸运,张圣才因参加由共产党发起的“中华民族武装抗日自卫会”等组织活动,先后4次被国民党当局拘捕。
1937年8月8日,张圣才怀里揣着那一本从不离身的圣经,走出南京陆军监狱,阳光晃眼,更晃眼的是久候的一部黑色轿车,不由分说把他接到国民党军委会,大特务戴笠恭候在大门外。戴笠费尽心思,为说服张圣才参加军统的谍报工作,满口答应张圣才的约法三章:一、只抗日,不做反间,即不当汉奸;二、不介入国内政治斗争;三、大孝子的他,要求先回厦门探访母亲。
戴笠为什么会看上这个与共党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张圣才呢?张石生先生有个颇为风趣而有独特见地的解释:“我的老爸可谓是个天生的当特务的料,记忆力惊人,反应十分敏捷,且有特殊的分析能力。”
同年底,张圣才以采办员身份办理出国手续,潜入菲律宾做谍报工作。
(我的父亲临终前在病榻上与我聊家史,说起:祖父排行老三,因其二哥膝下无嗣,遂将我的大伯父过继。大伯父从小被带到菲律宾经商,做生意极为发达成功。他积极参加抗日,把抵抗运动的弹药武器秘密收藏在楼上仓库,楼下开商行。结果不慎引起火灾,偌大家业毁于一旦。事情一经败露,便不能在菲律宾驻足,只好打理剩余家产,装置在大货轮先运回国。不料货轮遇水雷沉没,雪上加霜,大伯父急怒交加,大口咯出血来,抱病搭船回到鼓浪屿,从此沉疴不起。父亲说:大伯父虽已倾家荡产,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父亲每年的学费还都是大伯父现掏的银元。读到张圣才的这段历史,不由得让人想像,我的大伯父是不是张圣才当年的根据地之一呢?)
张圣才几度潜入菲律宾。据说曾在马尼拉与一位郭氏女子组织假家庭,借多年好友王雨亭的女儿王双游、儿子王明爱,为一对假儿女。时年王双游20岁,德才兼备,中英文两栖,帮张圣才整理文件及发收电报等,王明爱年纪小,一般是外勤联络、送情报等等。
(“文革”期间,王双游被诬蔑为军统特务,关押起来逼供。虽然张圣才竭力为他申辩,证明她只是友情出演,并无正式入军统名册。王双游仍然惨遭非人性虐待致死,不让送花圈。可是出殡那天,鼓浪屿各个路口站满男女老少,自发为她默默送行。王双游的丈夫许祖义,原厦门副市长,鼓浪屿名门出身,屡被残酷批斗。小时候,常听见居委会干部在大院呐喊通知:“今天在球埔批斗许祖义,各家自带凳子,不准请假啊。”许祖义的儿子许十方,是我丈夫的同班同学,虽然任教育局副局长多年,我看他脸上的忧伤似乎再也不会褪去。许十方的女儿许希昀是我儿子的同班同学。这笔闲话只是想说明,鼓浪屿巴掌大的社会生活里,人的关系是多么错综复杂呀。)
张圣才表现出卓越超群的谍报才干,他送出的情报命中的有好几件。比如日军在所罗门群岛海域吃了败仗后,残余的十来艘战舰逃窜到吕宋岛尖端海域,被美军一一轰炸沉没,就是张圣才的功劳之一。
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他是中国第一个预言日本将要袭击珍珠港的谍报员,并通过多种渠道,直接将这一决定美国太平洋舰队生死存亡命运的绝密情报,送到了美国的决策人那里。可惜傲慢的山姆大叔置若罔闻,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反而讥讽张圣才是危言耸听。6天后,珍珠港被袭,张圣才的预言成了事实。
二战期间,此事成为一则轰动世界的美谈,广为流传,直到现在。
(前几天,和一位具有相当文学修养的将军朋友聊天,提到我因奋力叩键而指甲破裂,正在日夜兼程的这篇长文。自然要谈到张圣才的谍报奇迹。将军幽默了一下:美国人其实是相信张圣才的,只是“迟疑”了一下。“迟疑”的结果是,珍珠港事件激怒了美国人民与士兵,美国得以宣布加盟对日宣战。
回家过暑假的儿子插嘴:美国人究竟怎么想的,我们很难断言。但是珍珠港被袭,美军航空母舰都不在港,避过致命一劫,是否仅仅由于侥幸?正是这些漏网的美军航空母舰,在中途岛战役中发挥关键性作用,给予日军毁灭性重创。)
是的,不管美国佬是怎么想的,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见到了张圣才,还是要握着手对他说:“你是一位出色的谍报员,谢谢你。”
六
1945年6月,抗战胜利前夕,张圣才乘美国飞机从菲律宾回到重庆,接受中共华南局的指令,先以外围关系继续协助工作。戴笠为他举行盛宴洗尘,蒋介石授予他少将军衔,发给奖金20000元,两枚大勋章。张圣才把奖金转交爱国民主人士王雨亭先生做活动经费。回到家里,张圣才顺手把大勋章给了孩子玩。小孩子拿着敲敲打打,不满地扔在一边:不好玩!后来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那天戴笠要去见委员长,问张圣才去不去?张圣才推却说:“不行,我要回厦门看母亲。”1946年张圣才脱离军统。而1949年蒋介石还两次召见他,都被张圣才拒绝。
张圣才说:全国抗战号称8年,而他个人抗日活动长达15年。
张圣才对蒋介石彻底失望后,经陈公培、杨东莼两人牵线,1948年10月初,潘汉年亲自在香港摩理臣山道32号,神秘地约见张圣才,请张圣才做他的直接联络员。除了对建立新中国怀抱满腔希望外,潘汉年的学者风度也使得张圣才由衷敬仰,惺惺相惜。从此,张圣才全心全意地投进共产党人的营垒,利用自己在国民党旧部的影响和关系,成功地争取了驻守泉州的国民党325师起义,动员了不少原在国民党军统及军队的高级领导人投向人民,还利用他的特殊身份,营救、掩护了我军、我党的不少高级干部和爱国民主人士。
在张圣才的回忆录里有一段史实:
为了保护还在海峡那边的朋友,他说的这位王同志没有名字。王同志本来是中共党员,被捕叛变,成为军统闽北站站长。那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念念不忘共产党。但是,又深恐自己当过叛徒,共产党一定饶不了他。张圣才通过老关系与他接触后成为好朋友,为营救地下党及争取国民党军队的起义,起了关键性作用。临解放,张圣才把此人的情况向潘汉年做了汇报。潘汉年指示:让王同志在福建解放时,随蒋军撤退到台湾以后再起义。恐怕也是为日后解放台湾,埋一颗定时炸弹吧?解放后,福建省公安厅根据张圣才的材料,两次派人去马祖与王同志联系。王的回答耐人寻味:“我是通过张圣才的关系才起义的。解放至今,没有张圣才的任何消息,报纸上也不见他的名字。足见张不受重视,那么我的前途也可想而知了。”
王同志若还健在,应当已经退役。也许每年厦门到金门的包机上,那个趴在舷窗上泪流满面的老兵,就是总在执行策反内应的王氏“无间道”?
其实,王同志还是相当有政治经验的。就别提这个老狐狸的前景会有多凶险,不但潘汉年自身难保,连张圣才也因“潘汉年、杨帆反革命案件”受了诛连,被公安局立案:“破获一起重大特务组织,福建以张圣才为主要头目。”
1955年5月,已是暮春时分,荔枝都红了。那一夜忽然阴云密布,张圣才家里来了一帮公安干警,为怕中途停电,特地自备蜡烛。他们彻底地抄家,几乎撬起每一块砖,只得到几封潘汉年与梁国斌的信件,如获至宝交差去了。
那时,张圣才在福建博物馆筹备处工作,说是发现一座古墓,要他去考察,就此带走,直接进了监狱,直到1958年8月才出狱。
出狱并不是回家安养的意思,而是直接流放去建宁山区。
1968年4月,张圣才于流放地再次被捕入狱,囚禁于省看守所。在福州小柳村,有一栋小洋楼,算是高级监狱。张圣才被安排住楼下,环境和伙食都不错。过不久,批准逮捕他的省公安厅长郑某某也入狱,住楼上。张圣才与其打趣:“郑大厅长,你也进来啦?”郑随口就答:“是啊,幸亏当初我找了这么一座洋楼,否则你我就没这么舒服吧?”整个听起来,像不像小说《红岩》里的故事情节?
张圣才的朋友多多,对手也多多,两者之间经常转换角色。但是张圣才没有仇人,他以一个基督徒的悲悯情怀,这样教育孩子们:“不要怨恨人到日落。”
七
1975年12月的最后一天,张圣才获无罪释放(原来不是传说中的大赦啊),也就是我在家中长廊上晾挂衣服时,所见到的那位精神抖擞,目视前方的,集勇气、信念、睿智、慈爱于一身的儒雅长者。
此时的张圣才已是13级干部,出狱以后安排在福州华侨大厦小住,补发全部的工资,足有4万元左右。故人旧友闻讯赶来相见,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困窘落难之人。于是,这个3000,那个500,等到张石生去福州接父亲回家,钱也差不多分光了。张家人对张圣才的仗义疏财司空见惯,不但从未抱怨过,还很是自豪与欣赏哩。
经过张圣才之手的钱财有多少,他自己都没有数,因为最后都从指缝里流走了。也许果真是“千金散尽还复来”?那么,作为董事长家大公子的张石生,为何还是要经常打赤脚呢!1947年的某一天,正读初中的张石生放学回家,看到不久前父亲刚给他买来的钢琴,正被抬回琴行换现金。原来是为救治得了肺结核的青年会干事张博文。那年头,肺结核被称为肺痨,几乎是绝症哩。张圣才由于工作需要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家里置了几套高级西装。朋友有急难,情急之下,张圣才便嘱他拎一套西装去变钱,以至抄家时,只余几条领带而已。
张圣才出狱以后,住中华路45号,家中拥挤不堪,用张石生的话是“叠罗汉”。张圣才老人睡的是过道,已算是有个独立小空间。门生及朋友们于心不忍,凑4万元要他购房。张圣才很高兴:“嘿,有钱了!”他高兴的是有了这些钱,可以继续援助他那帮牵挂于怀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总是层出不穷啊。于是,他在过道里一住10年,直到1986年,终于分配了宿舍,搬到厦门,与小儿子居住。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娶妻生子置业,是人生3件大事。鼓浪屿岛上,许多家族都建起百年华屋,留给后人,成为典故成为地方风水。在这个名人那个名人的故居别墅里,惟独没有属于张圣才个人名下的房产。张圣才任过诸多董事长总经理,跟国内外许多达官贵人有过命的交情,自己官至国民党军统少将以及共产党高干,没有为自己或家人争一寸地,置一片瓦,留一墩金。原来“两袖清风”并不仅仅是戏文啊。
可是,又有哪一座水泥躯壳,能容纳、挽留、塑造一个如此蔑视世俗享乐,追求精神归宿的灵魂呢?
张圣才入狱加流放数十年,自称:一生7次入狱,坐过日本人的牢,坐过国民党的牢,也坐过共产党的牢。他幽默地总结自己人生的三大乐事:“没抓着,出监狱,还能借到钱。”
张圣才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自述:“我为什么一手拿圣经,一手拿手枪呢?这话说来话长,但是有个小故事可以简单说明这个问题。1982年,厦门统战部在民革会议室召开一次起义人员座谈会。有一位记者塞个字条给主持人,向我突击,要求我谈谈我为什么要起义。主持人把字条交给我。
我说:‘起义二字就是弃暗投明,解放前国民党祸国殃民,暗无天日,我们远远的看见延安有一线曙光,共产党在那边为人民服务,我们认为那是光明的所在,所以就弃暗投明。我们当时的目的非常圣洁,不是要做官,不是要发财。如果想做官以我来说,可以去台湾,最小也当个保甲长;想发财,那时菲律宾护照在手,可以去做吕宋客。我们提着脑袋去跟共产党,只有一个念头,一心一意想为人民服务。解放后,我们都吃一些苦头,但是百死无悔。假使有一天,共产党不再为人民服务,不幸那时候我还健在,我会再起义。’
这就是我一手拿圣经,一手拿手枪的原因。但是,由于一手拿枪,我就不能不伤害人命,而伤害人命是一个基督教徒大不赦。因此,我经常有如俾斯麦,他自己坦白,当他进入礼拜堂时,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到首相办公室,他又是一个不像基督徒的人。”
迂回政坛,非黑非白,用人人熟知的那一句京剧唱腔做比喻,就因为“有一颗红亮的心”。红是热血如炬的红,亮是光明磊落的亮。即便如此,一手拿左轮,一手拿圣经的这一个人,内心怎能没有矛盾、苦楚、自责与悲伤呢?
张老先生在晚年时,每于大清晨即起祈祷。90多岁以后,更是时常半夜起来,跪地忏悔。因为他当年率数百将士起义,而后死的死,关的关,其惨痛案例不堪细数。张圣才苛责甚深,自以为罪孽深重,只求上帝宽恕。
2002年5月18日,数百名学生故人来自四面八方,聚集厦门为百岁老人张圣才祝寿。张老先生发布文告:“我在天父的带领下,毫不妥协地走过了一个世纪……”
8天后,张圣才先生与夫人再次重逢于上帝身边。
张圣才先生走过整整一个世纪,他的经历放大了来看,是一个民族动荡波折的百年历史,缩小了去研究,至少是鼓浪屿人文的一个经典性标本。
鼓浪屿地处天涯海角,远离政治中心,难免有孤岛意识(就因为这样,我坚持把儿子送到北京去读书)。我曾经感慨着,误以为鼓浪屿很难产生政治家、军事家,或者科学家。这一个自给自足的弹丸之岛,有过举世闻名的教育家,艺术家,济世名医和跨国富豪,他们是鼓浪屿的浪漫梦想,务实才华与博爱精神。研究张圣才,发现他兼而有之,集鼓浪屿人的信念、教养、情感、智慧于一身,因而他是鼓浪屿的传奇。
为写鼓浪屿人文这一本书,我收集、整理张圣才的资料。放映他的百岁贺诞光碟,重新感受他的笑容(经历那么多生死抉择,他是如何做到依旧单纯坦白!);读他的著述(少而又少,更显饱满激昂);网上查询(也是寥寥无几哪,难道爱他的人,都古派得不知上网张贴?);翻阅老朋友们为怀念他而记述的朴素文字;与他的家人访谈叙旧聊天。多一点了解,便加一分崇敬;加一分崇敬,便添一丝心虚。短短一篇拙文,如何能展现、把握、速写一个人身后灼目的传奇光环,以及内心隐秘的永不休止的战争与和平!
在蝉声焰炽的酷夏里,在弦月曦微的夜窗前,我几次绝望地抛下发热的电脑,去读述老人的照片。直至年过半百的我,终于变成了那个承受老人轻软的手掌摸过脑袋的孩童。“我听见从天上有声音说:你要写下去……”(新约《启示录》第十四章第十三节)
2007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