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林老家人提供此文的电子版及相关图片。原文刊载于《红岩春秋》2001年第2期。
说起来,我和彭咏梧、谭幺姐是老乡,我们都是下川东地区云阳县人。我家在离云阳城关北面三十里路的云安镇,彭咏梧和幺姐的家就在离云安镇不远的红狮坝。我与彭咏梧同年入党,后来虽然受组织上派遣,长年在外地奔波,与他未曾谋面,但是我的许多同志和好友都与老彭一起战斗,而且他也是我妹夫陈作仪的直接上级和好朋友,我们互相都是知道的。1947年,我和我的全家参加了华蓥山起义,老彭他们则回到家乡,发动了下川东的起义。因为敌人过于强大,这两处起义相继失败。我们从华蓥山上撤下来,担当起安排和掩护同志们的重任,很久以后,才听说老彭已经在下川东的起义中英勇牺牲。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全家与谭幺姐,开始了持续几十年的患难之交。
于危难处见真情
谭幺姐是接到她弟弟谭竹安的一封信,从家乡赶来重庆的,在这之前,她已经整整六年没有了丈夫的音信了。她十六岁嫁到一贫如洗的彭家,不但一肩担起了赡养老祖母的重任,还四处借贷,让丈夫到外面去读书。后来丈夫参加革命,她已经生下了儿子炳忠,老彭四处奔波,相继担任了万县中心县委和云阳县委书记,幺姐带着儿子紧紧相随,做了很多的协助掩护工作。老彭因为工作需要,调去了重庆,来信要幺姐带着儿子一同前去,幺姐却因为要偿还老彭读书时欠下大笔的债务,同时也想多挣点钱,补贴一家人今后的生活,刚刚在家里办起一个纺织作坊;加上孩子炳忠又出麻疹,发起了高烧,让她昼夜不敢合眼,只得给丈夫写了一封信,说是想在云阳再呆一段时间,暂时不去重庆了。
虽然当时老彭已经是重庆地下党的第一把手,党的重要领导人物,而幺姐不过是一个初通文墨的农村妇女,但是结婚九年,他们一直都非常恩爱的。想到丈夫不但衣食住行没有人照料,还时时都处在危险之中,幺姐的心里非常难过,信发出之后,她整整哭了一夜。从此一边日夜操劳作坊,一边盼着丈夫的来信,谁知道这一盼就盼了六年,最后盼来的,却是在重庆读书的弟弟谭竹安的一封长信。信上告诉她:姐夫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已经与一个叫江竹筠的女子结婚,并生下一个儿子叫彭云。现在他们夫妻俩要到很远的农村去工作,希望幺姐能够赴重庆去照顾彭云……
我不知道已经为老彭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幺姐,接信后是怎么样度过那些日子的。我在重庆看到她的时候,她才三十来岁,看上去秀气贤惠,而且沉着能干,地下党的同志们把她安排在位于重庆七星的岗基督教女青年会,让她带着自己亲生的儿子炳忠,和江姐生的儿子彭云,在一间小屋子里住了下来。
已经是1949年的春天,起义失败后撤退下来的人员,大量涌入敌人的心脏重庆,敌人部署了十万名特务,在城市乡村的车站码头大街小巷游荡,哪怕是听到口音不对,也会被抓起来,监狱里人满为患,老百姓人心惶惶。我的妹夫陈作仪,曾经在家乡被捕,是老彭在月黑风高之夜挖开了监狱的墙壁把他救了出来,可是现在,他又被敌人抓进了渣滓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的妹妹林梅侠,也刚刚从华蓥山的起义现场撤退下来,挺着个大肚子,马上就要临产了。我们设法把她安排在比较偏远的巴县马王坪一个幼儿园当老师,想让她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
谁知道没有住多久,梅侠就引起了特务的注意,她来不及通知我,当下拿了几件衣服,装着进城去看病,就离开了幼儿园。梅侠还在半路上,就又被特务跟上了,她毕竟是快要生产的人了,转来转去怎么也甩不掉“尾巴”,就干脆跨进了蒋二哥的舞厅。蒋二哥名叫蒋林隐,公开的身份是一个很有名的袍哥舵爷,暗地里是我们的一个老关系,他在重庆解放碑前的闹市区开了一家名叫“和中”的舞厅,时常有国民党的头面人物,包括军统和中统的大特务,在他的舞厅里进进出出。这里是我们最安全的接头地点,按理说是不能够轻易暴露的,可事到如今,梅侠也顾不得了,一抬脚就跨了进去,找到蒋二嫂说:“我被跟踪了。”
蒋二嫂把梅侠带到一个角落,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穿上,一边问她:“你说,去哪里?”
梅侠想起了幺姐,说:“去七星岗女青年会。”
蒋二嫂就从后门把梅侠送到了女青年会,来到了谭幺姐的小屋。梅侠对幺姐说:“你看我马上就要生了,却连个住处都没有,不知道这里安全不安全?”
幺姐连忙把她安顿下来,自己转身出去,给在《大公报》工作的弟弟谭竹安打电话,就说是小云病了,让他赶快回来一趟。
不一会,竹安回来了,一看梅侠这个样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很坚决地对梅侠说:“这里不能住,你得走。”
幺姐看着就要临产的梅侠,对竹安说:“你看他这个样子,能不能……”
竹安说:“你们两个人挤在这里,还带着两个孩子,目标太大了,多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当下就把梅侠送到一个姓冯的同志那里住了一夜,自己赶到小龙坎夏家山的何家,找到何老太太。何老太太的女儿何理立,是我们的一个同志,不但与我的妹夫陈作仪熟悉,与老彭、江姐和竹安也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何理立不在家,党内的事情又不好直接向她母亲明说,竹安只说是自己有个朋友出远门了,他的妻子要生孩子,没有地方住,想在何老太太家租间房子,还要请老人帮忙照顾一下产妇。
老太太的房子也不宽裕,再说乡下人对于生孩子也有忌讳,想来想去,只有小小的厨房可以利用。竹安回来与梅侠说明情况,梅侠只求有一个地方能够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厨房就厨房吧,第二天就跟着竹安去了何家。小厨房没有窗户,又黑又不通风,一旦烧起茅草做饭,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本来梅侠的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但是连日来在特务的追踪下提心吊胆四处奔走,过于劳累,到何家的第二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与竹安、幺姐带着小彭云,一起去看梅侠,幺姐抱着这个白生生的胖娃娃又是亲又是笑,直说这孩子福大命大,将来一定有出息。竹安接着说:“要是作仪知道了才高兴呢。”一句话说得梅侠又想起狱中的丈夫,泪水涟涟的。我连忙说:“快了快了,解放军已经打到四川边上了,他很快就会知道的。”
幺姐忙着把带来的鸡蛋,给每人煮了一碗醪糟蛋,接着又忙着给婴儿洗澡,换上小云出生时穿的衣裤,还按照当地的习俗,把买来的红布条搭在何家的门上,放了鞭炮,表示辟邪和冲喜。幺姐还把带来的鸡和鱼为大家好好做了一桌饭,何老太太和我们大家一样都很高兴。然后,幺姐带着小云留下来照顾梅侠,我给她们留下了十块银元,作为营养和伙食费。
过了一段时间,竹安告诉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何家隔壁住进了一个特务的姨太太,看来得赶快离开。于是我借口在城里找好了房子,把梅侠接到了歌乐山我们夫妇和诗伯的住处,幺姐则带着小云转移到城里中山公园里的培才小学避难。我和同志们惦记着她们孤儿寡母,一有机会就前去探望。直到现在,幺姐的儿子炳忠,还记到我到中山公园去看他们母子俩,逗着他玩的情景。
从悲痛中站起来
解放大军势如破竹,重庆这个蒋介石最后的堡垒,很快就土崩瓦解了。解放后的第二天,我奉组织之命,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调动了地下党所有的统战关系,只用了短短的两天时间,就利用一个民主人士捐赠出来的临江门介中公寓,办起了一个能够容纳百余人的“脱险同志联络处”。我的一家人包括我的妻子、妹妹、岳母、内弟,都投入了这项工作,不分昼夜的接待从敌人的虎口中脱险的亲人。那些感人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梅侠在联络处负责接待,只要遇到从渣滓洞百公馆逃出来的同志,就忙着打听她的丈夫陈作仪`,最后才知道作仪已经在大屠杀中壮烈牺牲。我和地下党的战友陪她到渣滓洞去寻找作仪的尸体。荒草之中,牢门内外,到处都是被泼上汽油烧焦了的尸体,还袅袅地冒着青烟,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四处飘荡。离牢门不远,就是同志们越狱时推倒的那堵墙,在墙的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象木头桩子一样的东西,仔细一看,都是些残缺不全的人体,被敌人浇上汽油烧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啊!
我们从渣滓洞回到联络处,看见幺姐带着她的儿子炳忠,和江姐的儿子小云,正在和我的岳母诗伯说话,大家一见面,都泣不成声,哭成一团。幺姐和她的弟弟竹安一起,已经找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在歌乐山电台岚垭荒草中的死人堆里,找到了小云的亲妈妈江姐,她和二三十个战友一起,已经在十天前被敌人秘密地杀害。也是在这个时候,竹安才告诉他的姐姐,自己的姐夫,幺姐七年来日夜担心牵挂的丈夫,两个儿子的父亲彭咏梧,也早已经在一年前下川东的起义中,英勇牺牲。
幺姐和梅侠带着没有了父亲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陈伯也在一边陪着落泪。这样的场景,她已经在14年前经历过了,那时候她和这两个晚辈一样,也才三十多岁。她本是翰林家的后代,却与一个“没有功名”的热血青年廖玉璧“自由恋爱”,婚后卖掉了田产,双双赴南京东南大学读书。后来丈夫奉组织之命,回到家乡华蓥山组织武装斗争,她这个翰林府中的小姐,也在战斗中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人称“双枪陈三姐”。1935年,我的岳父廖玉璧被敌人残酷杀害,也象老彭一样,砍下的头被悬在城门上“示众”,也是被老百姓冒着生命危险偷回来悄悄埋葬。这些年,诗伯也是带着两个孩子,后来又带上我,为岳父没有实现的理想而奔走,没想到就在天亮之前,她又看到自己的晚辈们一个个失去了丈夫,成了孤儿寡妇。
只是这三个苦命的女人,同时也是在斗争中百炼成钢的战士。她们擦干了眼泪,很快投入了新的生活。幺姐带着炳忠和小云,和一批烈士家属一起,就在联络处住了下来,等待分配工作。大家都觉得她这辈子太难了,让她多休息,可是她却争着找事情来做。她为脱险的同志们洗补衣服,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深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刚刚解放的重庆,百废待兴,那么多的烈士家属住在一起,要吃要用,这些都要钱。为了不给政府增加负担,诗伯提出来生产自救,于是幺姐和几个烈属就凑了五台缝纫机,打了一批雨衣,拿到街上去卖,用卖得的钱来维持烈属们的生活。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应该受到提倡和褒奖,可是在接踵而来的“三反运动”中,诗伯所在的重庆市妇联却派人去调查,认为陈联诗当时叫烈属们打雨衣到大街上去叫卖赚钱,哪里象是共产党员的所作所为,完全像个商人资本家嘛!
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成了诗伯在这次运动中被强行“劝退出党”的罪状之一。
和许多善良的人一样,幺姐对于这样的运动很不“理解”,每次见到诗伯,都觉得很对不起她。1954年,受尽了委屈的诗伯被调到了重庆市文联,重新拾起了她年轻时候喜欢的画笔,成为一名专业画家。幺姐还是象以往一样常常去看望,有一次正好我也在那里,不知道怎么的,又说到诗伯被“处分”的事情。幺姐很难受地说:“诗伯啊,都是我们害了你,你要不是为我们大家谋生活,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真是想不通,象你这样的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革命,宁愿自己吃苦也要为别人着想的大好人,这世界上找得到几个?为什么这些人连好坏都分不清!我们大家都为您打抱不平呢,都说这肯定不是我们党的政策……”
诗伯长叹一口气,只是摆摆手,叫她别说了,要让别人听见了,会连累她的。再说,事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会搞清楚。
三十年后的1982年,诗伯和许许多多蒙冤受屈的人们一样,冤案终于得以昭雪,可惜幺姐和诗伯一样,都没有等到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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