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们联系到陈佩瑶的杨老师开车将我们送到陈家所住的大院,然后在楼下给她打电话,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忐忑,毕竟,她是我们将见到的第一位,可能也是唯一的一位熟悉陈然并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上得楼去,陈阿姨已经在门口迎接了,她个子不高,微胖,梳着整齐的直短发,仔细看去,她五官周正、气质娴静,眉目间与照片中的陈然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杨老师将我们稍加介绍,便匆忙告辞上班去了,陈阿姨忙着招呼我们坐下,还要去倒水,我们连说不必。大家落座,我觉得大脑有几秒钟停止了工作,不知如何开头才好,顿了一顿,我把制作的“陈然纪念馆”纪念册拿出来,先给陈阿姨介绍了一下网上的“陈然纪念馆”,以及这本纪念册的几个部分的主题,我发现我居然有些呼吸急促,岁寒在我介绍纪念册时,为我们抓拍了几张照片,(谢谢!)
很快,采访转入正题,以下是采访摘要:
我小哥这个人,很可亲,很活跃,性格开朗,整天都快快乐乐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焦虑。他向往苏联,爱穿半统皮靴和夹克,而且喜欢把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显得很精神。他爱唱苏联歌曲、喜欢跳哥萨克舞,有时在家里表演给我们看,我和妈妈看了都笑得不得了,“你是在哪里学的哟?” “总还是有地方学的。”
我大姐抗战爆发后参加了演剧队,我印象里头他们演过<雷雨>,后来就悄悄和演剧队南下走了,为此我妈妈哭得不行,我记得我父母还吵了架,我父亲就说她,你不要哭了,我相信女儿走的是正道。有次小哥和我说起来,自己参加抗日救亡,走上革命这条路,全是大姐引导的,这条路一定要走到底,哪怕有什么不幸。我的二姐结婚以后就去过自己的生活去了,放弃了她的话剧事业,小哥很为她惋惜,二姐是很有演戏的天分的。
在家里,我和小哥年龄最近,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讲,他也常和我谈话,当然没有直接说跟着共产党走,就讲国民党很黑暗,他说,你也知道谁是代表人民的,你应该走哪条路。他向往我们也能过上像苏联一样幸福的生活,“没有牺牲就没有幸福”,他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当时问,不牺牲不行吗?他说,那怎么行,你看苏联牺牲了多少人,为了解放,就是要付出代价。
我小哥从来没谈过恋爱,我有一次问他是不是恋爱了,“哪个说的?”“我在外面听说的。”他很不高兴地说:“瞎说,我不会的,你今后看嘛,如果有这些事,我就没法做我的事情了,你不要乱讲。”后来我就再没问过。
我曾经和小哥一起送过<挺进报>,自己也单独送过,送之前小哥拍着装有报纸的书包说,这里边的东西可是危险品哦,你怕不怕?我说不怕,他很高兴,笑着轻声说,好,走吧。他告诉我把东西送到“开明书局”,交给里边出来的人就走,什么也不要说,“你不要问他,他也不会问你”。我从南岸过江,上朝天门码头,然后坐人力车到“开明书局”。我那时候小,就15、6岁,一个学生提个包包很不引人注意,印象里没有被跟踪过。
出事前几天,小哥好像预计到自己会被捕,他把我叫到他印<挺进报>的那间屋里,给我讲了他的预感,我听后就哭了,说那你现在就走嘛,他说是要走,要等到这期报纸印好以后。他说如果自己出事,要我好好照顾妈妈,我说你放心,我晓得,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我去人家家里做丫头,总是能挣钱供养母亲的。那次长谈给我印象非常深刻。
我小哥被捕时,我母亲哭得很厉害,还被特务打了。我小哥就对特务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要换件衣服,吃点东西,把特务关在了门外。他进去穿了件毛背心在身上,倒了开水,吃了馒头,就给特务带走了,这都是后来我妈妈和我说的,她说其实他哪里吃得下嘛,主要是为了劝我,他说你放心,相信你儿子走的是正道,我妈妈说我晓得。
“小哥出事您是怎么知道的?”那时我家被特务包围了,谁都不能出去,后来我姐姐请的保姆钱嫂就说,我要出去买菜,我一个老太婆又不识字,干什么不让出去,这样我二姐就写了封信,由保姆买菜时带出来,寄到我学校,我得信后就知道家里出事了。钱嫂对我母亲非常好,当时我小哥被带走,母亲要跳楼,还是钱嫂抱住的。我小哥早就做好了被捕的准备,他曾和钱嫂说,如果我以后出了什么事,请你好好照顾我的母亲,好像还给了她一些钱。保姆一说起小哥就说陈先生是个好人。
家里出事后我就再也没回野猫溪的家里住过,偶尔回去看看母亲,都被她催着离开,怕被特务看到。小哥被捕时,我大哥在汉口,已经有小半年没和家里联系了。
我后来去了育才学校读书,育才和别的学校不同,老师教我们<大众哲学>,还给我们讲革命的道理。那期间,我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游行,好多学生队伍,一直游行到重庆市中心,国民党也没有办法,那么多学生,他去抓谁嘛。我们学校还有一点好,一有生人来,全校很快就传遍了,就说“有尾巴来了”,这样大家都提高警惕了。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国民党经常拉闸断电,同学们就在操场上扭秧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简直就是个小解放区。我们自己种菜,炊事员还自己养猪,给学生改善伙食,对学生非常关心,我们解放后才知道,炊事员中有几个就是共产党员。我在那里读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印象非常深刻、非常美好。同学们互相帮助,感情很深。
“营救您小哥时,您还去和特务谈判过?”当时也不知道是特务,以为只是个有门路的人,后来越谈越不对头,我那时虽然人小,警惕性还是比较高,因为在育才这样的学校读过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没再多说就走了。另外因为从小和小哥住在一起,他经常在这方面提醒我、教育我,遇到什么样的人就要注意了、什么话不能听信,所以我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而且在学校嘴也挺紧,从来不和别人摆这些事。
1949年10月28号,小哥他们被押着在精神堡垒那个广场游街游了一圈,那时候小吕(吕培滔)一直跟着那个游街的车子走,听见他们喊口号,不过不知道都是谁。后来才知道有陈然,都在大坪枪毙了。收殓遗体都是小吕他们收的。
抗战期间,为躲轰炸,我们没有住在城里,而是住在朝阳河,乡下东西也便宜一些。我父亲当时失业,靠失业金(?)养活我和我妈。我的两个哥哥都住在城里,可能住在一起,也可能各自有宿舍,我不太清楚。
小哥为什么改名我不清楚,朋友们都叫他“老德”,我叫他“小哥”,母亲、姐姐叫他的小名“香哥”。我的两个哥哥都讲普通话,姐姐讲四川话,因为要和保姆讲话,保姆听不懂普通话。我母亲是扬州人,烧得一手好菜,像蒋一苇等朋友来,都是我母亲下厨房。蒋一苇、陈曦、蒋真,都是很好的人,我以前经常到他们家耍,那时候他们和母亲孩子一大家住在一起。解放后蒋一苇来我家,说我小哥是个好人,很了不起,我的母亲是个革命母亲。
我母亲是1951年上半年去世的,她是气管炎,一发作起来,很快就不行了。我父亲是1945年上半年去世的,脑充血,我的两个哥哥把他抬到七星岗的一家“市民医院”,还遭了医生骂了,说人都死了还抬来干什么。
“<红岩>里的成岗和您小哥像吗?”我觉得不是太像,人物好像还不够深刻。罗广斌我见过几回,他说他和陈然在牢里非常要好,可以说是生死之情,他敬佩我小哥的一切,他说他自己和小哥就不能相比了,他总是对他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背了很大的思想包袱,后来和我们就没什么联系了。
“小说里的成瑶和您像吗?”经历当然不像,我没有上过重庆大学,不过和我的性格倒有点儿像,我参加游行,领头喊口号,那时候也不怕死。
罗广斌送给我好几本<红岩>,可是都被人拿跑了,我现在一本也没有了。还有那些老照片,我也一张都没有了,以前还放大过一张贴在墙上,就有人从墙上揭起走了,说你反正有底片可以再放,我又不能喊他放下。
“您孩子这一辈对他们这位叔叔、舅舅怎么看?”他们都是很崇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