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牢斗争纪实
徐建楼
身陷囹圄
1935年一二•九运动发生前夕,我时任共青团江苏省委秘书长,在上海公共租界被捕,化名张明勋,以“危害民国”的罪名,被特区法院判刑,投入提篮桥西牢。
西牢是远东最大的一座监狱,关押着几千名犯人。其中绝大多数是盗窃犯、扒手以及个别判了死刑尚未执行的绑票犯人。西牢里关的政治犯不多,集中在一幢叫RD监的五层楼上。西牢当局对政治犯采取了最严密的隔离措施。牢房前面是一条走廊,走廊的东西两头是坚实的铁门。铁门平时关着,只有典狱长(英国人,三朵花)、英探头目(绰号黄毛,一朵花)巡监和印度看守换岗的时候才打开。牢房每间仅三个多平方米,每人一个号子(普通犯人则是三个人一个号子)。一天三顿霉米饭,合起来不过五、六两,叫你吃不饱饿不死。穿的囚衣,上面打上标式印记,缝上番号(我的番号是1655)。睡的是水泥地,冬天,把棉袄裤脱下来裹在毯子里打成“狗包”,钻在里面睡觉,还是冻得凉气透骨。
打破沉寂
西牢关押着20多个政治犯。有几个老一点同志,已经蹲了二、三年,其中有曹荻秋(大曹)、韩托夫(老韩)、李守宪(王诗)、何永熙(四川小何)等。其余多是因参加反日活动而被捕不久的民族自卫会、社联等进步组织的青年,如姚家礽、任富定、吴佐臣(白胜)、陆菲等人。
我们初进去,便感到政治犯相互之间不大交谈,关系非常冷漠,空气很沉闷。有些人说:“监狱不是斗牛场,不是斗争场所。”“坐牢只是休息,没有党的任务。”有一部分人向监狱当局借了《圣经》和《英汉字典》,埋头学英语。我和1936年4月被捕的共青团江苏省委书记许亚(陈英)、宣传部长邹泽沛(李中)及商健民(张继)、贵州小刘(徐庶)等一致认为应该把政治犯组织起来,和西牢当局进行必要的斗争,并且在政治犯中加强教育和理论学习,提高思想觉悟,坚定革命意志,以便将来释放出狱后更好地从事革命工作。我们的设想得到了其他进步青年赞成,他们对沉寂的现状也很不满意。于是我们就利用早晚放风的机会,秘密广泛地听取其他同志特别是老同志的意见。我们跟在他们后面,提出我们的看法和意见。第二天,再由对方阐述他们的观点和答复。这样,经过多次反复地交谈和辩论,最后,大家终于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初步胜利
我们向西牢当局提出,把我们从终日禁闭的号子里放出来“做生活”(即做工)。经过多次的交涉和斗争,狱方同意在走廊里摆上几张桌子,让政治犯坐在一起缝补犯人穿的棉衣和棉毯。这样,我们就能在印度看守的默许下,打破长期沉闷的局面,自由谈话,交换意见,因此,大家的思想逐渐活跃起来。接着,我们又进一步向监狱当局要求给予学习的条件。我们将被捕时仅存的钱或写信给亲友捎带来的钱集中起来,请监狱当局帮我们买书。我们开出许多书名,其中大多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例如:《反杜林论》、《哥达纲领批判》、《辩证唯物论教程》和沈志远的《政治经济学》、李达的《唯物辩证法》、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等。买书的监狱翻译一窍不通,把这些书当作一般的历史学、经济学、哲学书籍,如数购进。看到这些精神食粮,大家兴奋至极,劳动之余,便抓紧学习。好些同志还是第一次利用了坐牢的时间认真地学习了马列主义理论,因此除了自学以外还开设讲座,指定某人给大家讲解。一年以后狱方才发现书内的卡尔、乌里扬诺夫等就是马克思、列宁的名字,将这些书都没收了,可是这些书我们已经读了一段时间,有的已读熟了。
“同难社”与“同难生活”
经过一个时期的酝酿和协商,我们在政治犯中成立了一个群众组织,取名为“同难社”,并订立了几条章程,确定了活动的内容,选出许亚、邹泽沛、吴佐臣、姚家礽和我为领导人。这个组织加强了政治犯的团结互助,进一步打破了过去的隔阂和沉默,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组织有计划地向西牢当局开展斗争。接着,我们出版了一种“刊物”,叫“同难生活”,由我和张海帆负责编辑。没有纸笔怎么办?横竖监狱里有的是时间,事先商量好这一期要发表哪些作品,由作者在号子里拟好腹稿,等到坐在一块干活的时候,用口述的方式发表。“同难生活”内容丰富,生动活泼,有的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有的教会了大家唱《国际歌》、《囚徒歌》;有的同志讲上海三次暴动、五卅惨案、“在监狱中不屈的共产党员”等革命故事。这个“刊物”,确实办得有声有色,发挥了大家的聪明才智,锻炼了表达能力,提高了理论水平,坚定了革命信念。这是一种很有成效的互相教育、互相鼓励的方法。
我们不去反省院
西牢的政治犯,在服刑期满后,还要移送苏州反省院去进行“反省”。1937年春季,西牢当局到我们牢房向全体政治犯宣读了一份国民党的公文,“凡是在监狱服刑已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时间的政治犯,都可以自己写呈文要求去反省院。”这在政治犯中引起了很大的波动,大家议论纷纷。有些人对反省院的性质认识不清,对敌人采取的这一毒辣的政治阴谋也不理解,认为迟早要到反省院去的,与其晚去还不如早去,以便早得自由,早一天为革命继续工作。也有的认为,到反省院去只要装傻装得像,也可以不自首就出去。还有的认为“党员不要求去,群众可以要求去”等等。针对这些情况,我们即用“同难社”的名义组织了一次讨论。在讨论中,我们指出,自己申请去反省院,是对党对革命的变节行为。革命者宁可坐穿牢底、杀头,决不屈膝投降。即使是群众,也有一个做人的气节问题,总之我们不去反省院。在一个多月的辩论中,我们进行了许多个别谈话,求得了认识上的一致。最后由我作了一个总结,从政治形势、政治影响、政治生命三个方面阐述了反对要求去反省院的理由,澄清了上述几种错误思想,同时又从当时整个抗日运动发展的趋势,分析了政治犯有争取直接释放的可能性。这样,除了三四人写了呈文外,绝大多数都安定下来,表示不申请去反省院了。
团支部的堡垒作用
政治犯中,在团江苏省委工作过的有七个人,我们就建立了一个团支部,由许亚任书记。支部建立后,团结了西牢政治犯,加强了和老同志的联系,推动了同监狱当局的斗争,帮助主持了反对到反省院去的讨论;还进行了阶级教育、气节教育和政治理论学习,开展了一次自我批评和相互批评。
1937年7、8月间,在抗战爆发和国共合作的新形势下,我们向全体政治犯宣讲了党的政治纲领,动员大家团结起来投入抗日民族战争。并利用这一时机,在政治犯中进行了一次自我政治审查。其中有几个在被捕时有些问题的人,在团支部的帮助和教育下,主动地交代了自己的问题。支部决定要我出狱时,把这些材料整理出来交给组织上。
我们支部的几个同志,在牢中成为斗争和学习的骨干。邹泽沛同志能言善辩,无论是对政治犯的教育或是面对监狱当局的斗争,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表现出很大的热情。他在每次放风中,不是找这个谈话,便是找那个辩论,在未能说服对方之前,总不肯罢休。可惜他后来因患肺病死于狱中。和我同时被捕的张海帆同志,原是做反(日)委工作的。他的性格比较深沉,言语不多,但头脑清晰,思想明确,遇事能冷静思考,说话很有条理,使人信服。在反对去反省院的斗争中,他对那些思想动摇的人,做了不少工作。在学习理论时,他刻苦钻研,理解比较深刻,大家很喜欢听他讲解。刑满后他和我一同出狱,转道武汉、咸宁,进入大别山敌后工作。我俩一直在一起,互相砥砺切磋,成为挚友良朋。1940年3、4月间,海帆在安徽金寨工作时,不幸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
此外,我们还在印度看守中进行了宣传教育工作,得到了一些看守的同情。有的看守对我们谈话不加干涉,监狱官吏来的时候,还主动给我们打招呼。有位“52号”的印度看守,时常偷偷地给我们捎进书报和党组织联系的信件,使我们因此了解了时局的变化和反日运动日益高涨的形势。“52号”看守在八•一三上海抗战爆发后,曾想趁形势混乱之际,偷钥匙开门将政治犯释放,但因狱方控制甚严未成。
我们要抗日
1937年8月13日的晚上,暮影已爬上铁栅栏的门窗,整个监狱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突然,隐隐地从远处传来几声炮响,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密。这时,我们才知道抗日民族自卫战在上海也打响了。我们的热血沸腾起来了,心神立即驰往战场。大家兴奋得流出了眼泪,狂热地呼喊“冲出去吧!”我们准备进行绝食斗争,要求释放,参加抗日。8月17日敌人的炮弹打进监狱,炸死犯人10余名。牢房陷入炮火的交射网里,彻夜的巷战就在监狱的四周进行着。监狱变成了一座孤岛,和外面完全隔绝。犯人的伙食发生了恐慌,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看不见米的薄粥汤,大家身体日渐虚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改变了斗争策略。
两个月后,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上海,我们又一次向英界当局要求释放。我们想利用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表示我们要参加抗日战争。可是,监狱当局未予理睬,只答复:“政治犯按普通犯例,官司吃满后直接释放。”
痛打汉奸
1938年,有个汉奸因专在租界上搞暗杀抗日人士的罪恶活动,犯杀人罪被公共租界捕房逮捕入狱,起初被关押在普通犯人中间。同室犯人痛打了这个汉奸,狱方便把他关入政治犯的牢房。为了表明共产党坚决抗日,与汉奸势不两立的坚定立场,扩大党在监狱中的政治影响,大家商定,必须将汉奸痛打一顿,迫使狱方将他迁走。
一天,姚家礽乘汉奸单独放风时,用铁皮罐头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事后,狱方将姚钉上脚镣,打了一顿屁股,并将全体政治犯关起来,不让出来劳动。为了抗议狱方对政治犯的迫害,我们进行了绝食斗争,要求恢复劳动,免除对姚的处罚,严惩汉奸。绝食坚持了六天,后组织上通知,采取绝食方式对斗争不利,因为当时租界处在日军包围之中,他们时刻找机会要占领租界和监狱,如果得知西牢有抗日活动,便会要求把政治犯引渡到日军去。于是,我们在第七天复食,这时狱方也答应了我们的部分条件,恢复了政治犯的劳动,伙食也略有改善。这一事件,在狱内影响很大,全狱犯人对政治犯都十分钦佩,狱方也受到震动。
1938年6月9日,我和张海帆被释放出狱。以后大部分政治犯也陆续地释放出来。回顾在西牢的这段生活和斗争历史,十分有意义。许多同志经受了监狱的锻炼,接受了马列主义教育。出狱后又立即投入到抗日战争的烽火和激烈的革命斗争中去,成为一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其中不少同志,如邹泽沛、张海帆、吴佐臣、陆菲、钱国华、杨子清等,已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
[作者徐建楼,1914年生,江苏南通人,193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曾任山东省冶金局局长等。本文原载《上海青运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