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比较熟悉的是鲁迅先生的悼念文章,我转一篇林语堂的过来:
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
选自《剪拂集·大荒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今日是星期日,稍得闲暇,很想拿起笔来,写我这三天内心里的沉痛,但只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三天以来,每日总是昏头昏脑的,表面上奔走办公,少有静默之暇,思索一下,但是暗地里已觉得是经过我有生以来最哀恸的一种经验;或者一部分是因为我觉得刘杨二女士之死,是在我们最痛恨之敌人手下,是代表我们死的,一部分是因为我暗中已感觉亡国之隐痛,女士为亡国遭难,自秋瑾以来,这回算是第一次,而一部分是因为自我到女师大教书及办事以来,刘女士是我最熟识而最佩服嘉许的学生之一(杨女士虽比较不深知,也记得见过几回面),合此种种理由使我觉得二女士之死不尽像单纯的本校的损失,而像是个人的损失。
三月十八日即她死的早晨八时许,我还得了刘女士的电话,以学生自治会名义请我准停课一天,因为她说恐怕开会须十一时才能开成,此后又恐怕还有游行,下午一时大家赶不回来。我知道爱国运动,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素来最热烈参加的,并非一班思想茅塞之女界所可比,又此回国民大会,纯为对外,绝无危险,自应照准,还告诉她以后凡有请停课事件,请从早接洽,以便通知教员,不知道这就是同她说话的末一次了。到下午二时我因要开会到校,一闻耗即刻同许季茀〔许季茀(fú)〕即许寿裳(1882—1948),字季茀,浙江绍兴人,教育家先生到国务院,而进门开棺头一个已是刘女士之尸身,计前后相距不过三数小时。闭目一想,声影犹存,早晨她热心国事的神情犹可涌现吾想像间,但是她已经弃我们而长逝了。
刘女士是全校同学钦爱的领袖,因为她的为人之和顺,及对于校事之热心,是全校同学异口同声所称赞的。功课上面,是很用工,是很想自求进益的一个人,看见她的笔记的人大都可以赞同,而且关于公益事宜尤其是克己耐苦,能干有为,足称为中国新女子而无愧。我本知她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人才,但是还不十分知道底细,到许季茀先生对我详述,才知道她是十分精干办事灵敏的女子。上回女师大被章刘毁残,所以能坚持抵抗,百折不饶而有今日者,实一大部分是刘女士之功,可称为全学革命之领袖。处我们现今昏天黑地,国亡无日,政治社会思想都须根本改造的时期,这种热心有为,能为女权运动领袖的才干,是何等的稀少,何等的宝贵!
记得有一天很冰冷的晚上,到十时,刘女士才独自一人提了一个极大的皮箱来我家里。这是两月前女师大演剧的第二天,是为还借用的衣服来的。因为到各家去分还,所以跑到这里来已经时候很晚而十分疲倦了,但是她还是说“不累”,仍旧笑容的谈到前夜演剧的情况,个人的劬劳,好像全不在心上。我方明白女师大之所以能有奋斗到底的成绩,是因为有这种人才。
在我的书桌上,有一本刘女士的英文作文簿,是她死的前一日交来的,一直到现在总是不忍翻开看。今天毅然开看,最后一篇的题目是:
“Social Life in the College”,后记Mar,16,1926,就是她死前二天做的。刘女士每对自己的英文懊悔程度太差,以前旷课太多,其实一看她的英文倒是很流畅通顺的。这一篇文中有很可引起我们感叹之语。很可以使我们知道她求学的心切,及上回因受摧残而旷学是如何必不得已之事。里头有一段说(尽依原文,未改只字):
“It is said,the most happy day is the period of student.I can’tagree with it.I believe that here would never be any happy day in the world,and that the period of student is also trouble.
“For example,our school,Peking National Teachers,College for Women,has been always in disturbance,since I entered.I am afraid of recollecting the life of past in the college.
“Now our school being more comfortable than before,I am preparing to make myself quiet in studying.But it is heard,the new minister of education,Mr.Ma Chun Wu,will be contriving to disturb the educational circle.The peaceful condition,as present time,will not be keep(kept)by us.Oh,how horrid it is!……”
“人常说,学生时期为最快乐之日,但是我不敢赞同。我相信世上永无快乐之日,而学生时期,亦多纷扰。
“譬如吾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自从我进校以来即永未见宁日。我不敢回忆我在校过去的生活。
“现吾校已比较安静,我正预备静心求学。但是又风闻新教育总长马君武氏又正在阴图扰乱教育界。若今日之安宁,我们又不能享受了。啊,这是何等可怕!”
从这一篇中就可知道刘女士求学的热心及她受章士钊摧残感觉的困苦。同时也可以看见她对于政治的识见,远在一班丧家狗之文妖与名流之上。本学期创办英文自修室,她就很高兴的来预备努力研究,屡次来问我如何可以进步英文。我所说应买的书如Ox-ford Pocket Dictionary,她都很赶快就买来,不打算果真如她所预料,自章士钊马君武再讲整顿学风,“若今日之安宁情况,我们又不能享受了。啊,这是何等可怕!”
杨女士我虽然不深知,不能够详细表述,总也是女师大革命先烈之一。我希望有女师大同学能把她的生活较详细的叙述出来。
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自慰,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一九二六,三,廿一日。
(二女士被难后之第三日)
(林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