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对于有才干有活动能量的人搞冤狱,那可真的是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不让他有任何声息。而刘传弗被隔离后竟然在社会上还有余波。那就是龙都一国防厂造反派与保守派发生冲突,厂外造反派前去支援,冲击国防一,发生了流血事件。谣诼纷纭中,就有大字报出来了,或说武斗是刘传茀指挥的,或说这位公安干将被打死了。刘传弗狱中闻谣,很以“我已闭关忘世久,世人忘我似难期”为怪。
在被禁锢得罐头也似的生涯里,老公安的金盾传奇不会有了。但类若苌弘埋血,三年化而为碧的故事,却又成了诗人刘传弗的新传奇。
刘传茀在《三吟草·自序》中说,从“四清”开始后的牢狱生活,“是我政治生命和生活中的大不幸,但却迫使我做诗填词,那时候,除了《毛主席语录》之外,身边没有任何书籍纸笔,昼长夜永,四顾萧然。这日子,这生命,怎么销磨呢?于是呵壁书空,口占心记,开始了平生第二个做诗填词的‘高潮’,‘寂寥尽可咏千首,莫遣穷愁上两眉’。十五年,就在这样潜吟默诵中过去了,后来回想,才惊诧于传统诗词那种神奇的力量,一旦把自己沉浸在诗词的海洋里,高墙铁窗,‘不觉其阴森;方丈斗室,不觉其窄小;单身牢房,不觉得寂寞;十五年的岁月,不觉得悠长。它使我失去了价值的生命,重新获得了生命的价值。”
对于冤案制造的取证方来说,刘传弗态度如石。“自索枯肠无句,输他见锦成文”,尽管污水泼面,阴霾生岫,谈的还是“肝胆堪照冰雪”,坚信“明与暗,终澄澈。”但从少年时代就入党的革命情怀说,却又石中蓄火,从而那单身黑牢,对于他就既是沮洳场,又是老君炉。
成都是卑湿之地,天阴返潮,在无书可读的情况下,就已能见蚯蚓升阶,蜗牛附壁。蚓行若文,蜗涎如篆。对视中,就不觉有热血喷墙,心肝自呕,涌出燧石击火般的诗句来。可是寸寸丹心,苦无载体。
而在这个时候,他为接待外调挨打了。作为老公安,那些诱供伎俩,在他面前只能受到冷对,套供不得,有的外调者就进而逼供,由两个精壮大汉把他架起来,拳脚相交,打伤在地。刘传弗倒在地上吼叫:“打死也只能按我知道的真实情况写!”市公安局革委会知道刘传茀是个硬汉,而他又知道情况多,外调频繁,搞不好真有打死之虞,遂决定外调人员交提纲,刘传茀根据提纲写材料后送政治部。
这一来刘传茀得以摆脱只能呵壁—书空的困境,喜赋“捡个药瓶盛墨汁,漫裁草纸写新诗。”不仅怀人吊影,感时抒愤,还能在坐想冥搜中,塞北烽火,河西旌旆。一头华发,半生休咎, 录下他过去的旧作。
浩劫漫长,前景难测,他就将诗稿托一位出狱人带出,交与地下工作时期的战友陈伯纯保存。陈在解放前是华蓥起义中的一位司令,可解放后却“人有病,天知否?”病就病在“地气沾得太深”,因而不断地为华蓥山、“三老会”之类的问题受审查,他一读诗作之后就赶快转移藏好,在那“恶攻”罪满天飞的岁月里,刘的飞狱中吟》写了些什么呢?试以十年“文革”的一头一尾,各取一首词来看吧:
《水调歌头·夺权》
今日域中事,瘴疠塞关河。旌旗暗淡凋堕,遥夜动悲歌。十月英基大业,梦寐人间乐土,前路将如何?狐兔皆冠冕,豕蛇动干戈。
窃国忧,歼良愤,尚蹉跎。几多赤胆英烈,饮恨任销磨。忍看江山色变,喋血当年志士,谁提泪滂沱?伫盼惊雷响,穿壁殛妖魔。
《大江东去·丙辰清明》
云天暗淡,恨狂飚,凋杀华英红萼。百尺雄碑凝碧血,惨黩紫宫城廓。虎豹当关,豺狼横道,残民逞暴虐。妖狐裙带,竟成血腥绞索。
试看汨海诗山,积愤成虹,皓气凌空掠。前辈摧肝后辈恸,悲咤震惊寥阔。决胜孰凭?凭天硎新砺,仇锋恨锷。民不畏死,衷兵终胜腐恶。
这样的诗不就是以对人民的忠诚为硎石,所磨砺出的“仇锋恨锷”吗?如果查出,真可能在“处决”前先被割去喉头。然而刘传荛以未决之犯敢写,陈伯纯以负案之身敢藏。他们是以生命谱写了一出类乎“托孤救孤”般的浩劫传奇。
七
我对刘传弗慕名已久,但我只见过他两面,一次是为党史工作专访,另一次则是在画家吴凡家里。因为我已与他理过乡里,知道是磁器口的街坊,这次晤谈就亲切多了。
那天话题也轻松,主要听他谈诗。他说他在当“诗婢”,也就是离休后作义工,编辑。《岷峨诗稿》。编这个刊物只有两个人,他和李维嘉,但主要的编务和发行是他承担,尽管忙碌繁琐,但他兴致勃勃,乐于当词坛老黄牛。过去极左的政治运动中,有许多知识分子党员挨整,他知道他们的处境和心情,这些人大都和他一样,因幼诵读唐诗宋词,长年苦闷无;处宣泄,而传统诗词形式含蓄委婉,很适宜作感情载体,就悄然地吟哦起来。以前秘不示人,“文革”后人们才知道,真正的诗词“老窖”,是在陈年密封中酿出来的。
可要请这些诗人把作品拿出来也不容易,他就讲了向李伏伽促稿的故事。李老在“文革”初期就被抛了出来,经过一段狂轰乱批之后,被放逐回马边乡下。艰难出诗人,刘传茀知道他有劫中吟,可靠发信约不出来,他就到乐山去面促。他那天说道:“你们知道这些诗稿是怎么请出来的吗?我是‘文请’不行就来‘武请’,我对李伏伽说,‘我过去是干刑警的,你要再不交稿,我会把你抓起不放啊!”说罢哈哈大笑。
他。说:“我当回‘恶人’也值得,你们看,李伏伽写文革的词多好啊!”然后就拍案、背诵:“你们听听,《浣溪沙》一词怎样写狂风起兮;上阕为‘一夕风雷起上京,忽见碧海漫红尘。茫茫天意渺难明’。下阕是‘周穆沙虫频历劫,祖龙兵火肆焚坑。惊弦响处落哀禽。’这样的‘五粮液’哪里找啊!”然后又一首一首地往下背,两眼微觑,目光荧荧……
刘传茀老人是1992年因病去世的。我与他仅有两面之缘,但至今仍时时想到他,觉得聂绀弩悼念战友丘东平诗中的那几句:“枪一枝同笔一枝,上鞍杀贼下鞍诗,犬儒惜墨如金处,虎将涂鸦以血时。”移在他的身上,实在很是切当。
刘传蔸的奇应该是传得下去的,因为他为人民做的那些事,因为他为文坛留的那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