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墓者的神思
桦 树
“喂,你上哪儿去?”八宝山看门的老人探出了他的白胡子,“是扫墓吗?”
“是。”我慌乱地点点头。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紧张。一个充满生命力的活人对墓地总有异样的感觉。
“我,我要去瞿秋白的墓。”我轻声地说。
他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嘟囔了一句:“尽头儿。”
清明刚过,这儿出奇的静寂。我沿着一条细长的小路走在墓地里。白色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块石头上都镶嵌着逝去者的照片。间或,可以看到一小篮的鲜花站在墓前,黄黄绿绿的,异常清亮。我从一座座墓前走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庞迎来,每双眼睛里都是亲切。
想快一点找到瞿墓,但却不能。走近一座青瓦红墙的院落,以为是高级墓园。待进去一看,原来是灵骨塔。年轻的女服务员指了指:“出门再往里走三十米就是了。”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赫然又是一片墓园,地势比别处高,松柏环绕,碑石高耸。
最上面一层应该有三个墓的台地上,只并列着两座墓。任弼时居中,张澜靠左。任墓前的花圈最多,被园工用绳索困在一起,虽经几度风雨,花色依旧鲜艳。
台地的右侧理应是瞿秋白的墓,然而睁大眼睛望去,竟是空空荡荡。后面墙脚下,有几块长条墓石堆放在哪儿,一条石总有几百斤重。墓碑呢?我急切地寻找这是瞿墓的证据,移步向台地阶下的草丛走去。明明是春天,这儿却满是晚秋的萧瑟。齐腰高的衰草,参杂着片片干枯的落叶。一块块断碑残石,有的散落在草丛里,有的半埋在泥土中。细细数数,总有一百多块。其中一块汉白玉碑石,正是碑文的下段,“宣传家”“活动家”“永垂不朽”的字样,经过十七年的风雨冰霜,依然清晰可见。
我想,人是最懂情感的,比任何动物都爱得深,爱的痴狂;但是,人也最会恨,可以恨到镂心刻骨。瞿秋白恐怕是最让人恨的,不然为何蒋介石一抓到他就必置其于死地?为何在他人去魂飞数十年后,还有人发疯般地捣毁他的墓碑?
我望着那被砸得七零八落,斜斜地躺在茅草里的碑块,禁不住潸然泪下。静下来,自我安慰,也许秋白的早逝是个幸运,否则,他衰弱的身体,恬淡的气质,如何能承受这样强烈的冲动。坚硬的汉白玉石尚且大卸一百余块,更哪堪血肉身躯?
我曾以为自己饱尝人间冷暖,至此才明白,我对人间情感的理解是如此浅显。
我踏着细碎的阳光漫步在荒草残石之间。冬天已经走了,树丫上闪出了亮亮的嫩叶。奇怪的是这一片片荒草还是齐刷刷地站在那里,它们从鲜绿站到了枯黄,也不知还要站到什么时辰。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忽然觉得为什么要呆呆地站在这块土地上?它既不埋有瞿秋白的遗骨,又不立有瞿秋白的墓碑,有的只是,只是。。。谒墓者淡淡飘过心头的几缕神思。。。。。。
我想,这样的归宿瞿秋白在生前就已经料到了,至少他在长汀狱中,在罗汉岭下面对枪口盘膝而坐时,是料到了。怕死就不做共产党。
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吟哦 ----------
“春华秋实,你的使命尽了,
地上枯死了绿茵的草,
枝上飞去了啁啾的鸟,
只落得把秋来报告。” 大概是出于历史癖,我竟想,何不就让这块荒凉的墓地做为陈迹依旧荒凉下去,一杯宿土,掩尽所有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