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来源:<<老年日报>>周末版
1939年的冬天,对杨靖宇以及他率领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来说,格外寒冷。
这一年,日伪当局把“大讨伐”的重点转移至通化、吉林、间岛省等东南满地区,直指抗联第一路军。
作为“最顽固”之“匪首”,杨靖宇及第一路军司令部,自然成了“大讨伐”的重中之重。 1939年4月,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在年度《治安肃正计划要纲》中特别强调,“对于捕杀匪首杨靖宇等须全力以赴”。伪满洲国治安部《治安肃正要纲》所附悬赏规定里,杨靖宇名列第一。关东军第二独立守备队司令官三浦随即命令,“以杨匪首为目标,坚持追击,捕捉歼灭,行动地区不受限制,神速灵活行动,努力利用夜间进行急袭和奇袭,进行搜捕。”
在此严酷的形势下,抗联中有人提议,把部队暂时转移到苏联“避一避”。“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军,你跑到苏联去还叫什么抗日联军?抗联是打鬼子的,就得坚持战斗。”杨靖宇坚决否定了这个建议。还有人提出把司令部藏到长白山深山里去,其他部队在外面牵制敌人以保卫司令部。“抗日抗日,你走了还叫什么抗日,你到长白山里猫起来,这叫什么抗日!”杨靖宇激动地喊道。司令部特卫排长张秀峰回忆,“他的声音非常大,嗷嗷的。”
1938年9月,“吉林、通化、间岛三省日满军警联合作战司令部”成立,关东军吉林长春地区守备队司令官、陆军少将野副昌德为总司令官,统一指挥三省军警联合作战。这大批兵力,包括日军独立守备队步兵5个大队,满军7个旅,三省警察队和热河、奉天、滨江、锦州四省增援队,以及叛徒程斌、崔胄峰、唐振东为头目的“挺进队”,总数约2.5万人。此外,还配有一个飞行队。其作战原则是:同时遇上“土匪”(抗日山林队)和抗联,专打抗联;同时遇见杨靖宇部队和其它抗联部队,专打杨靖宇。
一张空陆交织的大网,正向杨靖宇撒来。
给养告急!
12月7日,杨靖宇与日军有马部队在龙泉镇北方角杆顶一带激战,毙伤敌军10余人。两天后,于蒙江西北小孤顶子与日军渡边部队激战数小时,而后甩掉敌人,穿越抚松公路南下。
起初,部队行进比较顺利,打了若干次胜仗,而且有一段时间,“讨伐队”几乎找不到杨靖宇的行踪。但另外一个问题越来越突出,那就是给养。
“那时我们抗联缴获了不少钱,每次战斗下来,都要奖励立功人员,所以战士手里也有钱,但是有钱买不到东西,”抗联战士沈凤山回忆。
为了隔断抗联与当地百姓的联系,日伪当局采用“归大屯”、建“集团部落”等方式,将居民集中起来,并在森林中开汽车道以减缩游击队的活动地域。抗联的物资来源变得越来少,只能依赖密林深处的营地储存的食物。而在这次“大讨伐”中,由抗联叛徒组成的“挺进队”,专门寻找秘密营地,破坏粮仓。
严重缺粮的时候,抗联战士只能铲开积雪刨草根,或者扒下树皮,先把老皮刮掉,把里面泛绿的嫩皮一片片削下来,放在锅里煮成糊糊吃。
气象资料显示,当时蒙江地区夜间最低温度,往往是零下42摄氏度。杨靖宇警卫员黄生发回忆,雪地行军,战士们的上衣全被树枝扯开花,白天黑夜都挂着厚厚的霜,而裤子总是湿的,寒风一吹便冻成甲,很难打弯儿,迈步都吃力。鞋子跑烂了,就把棉衣揪下一块包脚,割几根柔软的榆树条子绑上。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战斗牺牲之外,许多战士冻死、饿死,部队持续减员。
叛徒,叛徒的可恶!
但比饥饿和严寒更让杨靖宇痛心的是,在这次“大讨伐”中,抗联出现了不少“朝露”和“秋草”,带枪逃跑事件层出不穷。部分逃兵更是转而投降日军,加入“挺进队”,成了剿杀杨靖宇的先锋和主力。
“当年敌人的宣传攻势很厉害!”杨靖宇的警卫员黄生发回忆,在山林里随时可以拣到敌人的传单,“有一张宣传原来杨司令的警卫员吴瘸子,印着他叛变后披红戴花,‘喜宴喝酒’、‘洞房之夜’等糜烂生活的照片。杨司令看后说,民族败类!”
抗联第一路军副司令员兼政治部主任魏拯民,在1940年写给中共驻苏联代表团的汇报信里,也提到日伪花样甚多的宣传战。除了炮制“东北抗联已经瓦解”等谎言外,日伪经常利用已投降的叛徒或者家属亲朋来说降,“甚至指派漂亮的妓女以性交作引诱,或者把男女性交的图片散布到抗联活动区域。”
1938年春天,与司令部失去联系一年多的抗联第一路军一师,处在日伪重重围剿之中。日军将师长程斌的母亲及哥哥扣押,随后,叛徒韩永好带着程斌的哥哥程恩来到一师驻地。程恩劈头就问,“你革命,你抗日,你还要妈么?”程斌说,“不革命不抗日也得要妈!”后来,程斌率部下115人集体投降,并成为日后“讨伐”杨靖宇的主力。
作为抗联的重要领导人之一,程斌有“小杨靖宇”之称,可谓杨靖宇的臂膀,他的叛变,不但严重动摇了军心,而且使抗联的许多战术被日军掌握,给整个抗联部队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1939年1月29日清晨,部队在四方顶子西坡——马屁股山陷入了敌人包围,伤亡70多人。两天后,又有一大股敌人寻踪围上来。当时,警卫旅一团、三团主力根据杨靖宇的命令已分头北上,在杨靖宇身边只有特卫排、少年铁血队、机枪连的60多个战士了。
而在此危机时刻,2月1日,司令部特卫排排长张秀峰携带枪支、机密文件、大量现金向五斤顶子森林警察队投降。张投敌之后,进一步暴露了第一路军司令部的行踪。敌人又从桦甸、安图等地调来大批日伪军,协助驻在通化、蒙江的“讨伐队”。
张秀峰的叛变,进一步把杨靖宇逼上了绝境。
孤身战死
2月8日,杨靖宇患了重感冒。
为了轻装行军,部队的帐篷、火炉早就扔掉了。几名警卫员只好用斧子砍些树枝铺在地上,又找来一块木头当枕头,让杨靖宇在上面,并在他身边生了一堆火。不巧,火堆上蹦出的火星,将杨靖宇的棉裤烧了个大窟窿。
警卫员黄生发看到后,把自己棉袄上的下襟撕下一块,让杨靖宇补棉裤用。杨靖宇见此很不高兴,批评黄生发,你怎么撕棉袄?黄说,我棉袄缺一块,还有棉裤腰挡风。但杨靖宇的棉裤是黄的,补丁是白的,补完之后不好看。黄感觉很不好意思。“杨司令笑着用手摸了摸补丁,说:‘很好,很好,这是友谊的象征。’”
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撒下的传单称,如果投降,整个东边道归杨靖宇管辖。“我捡起来递给杨司令,他看了后轻蔑地笑了笑,团了几下丢进火堆。”仅剩下的十多个战士,围坐在火堆边,听杨靖宇讲他的革命经历。“我们随他的话激动着,仿佛跟着他出入监狱,跟着他闹土地革命,跟着他在白区做地下斗争……”
多年以后,黄生发还记得,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杨靖宇始终“坚毅、豪迈、沉静”,“谈笑风生”。曾担任抗联第一路军六师师长的金日成,多年后也回忆说,“……杨靖宇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眼就吸引了我。我一看杨靖宇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一个忠厚而热情的好汉。”
2月15日,程斌率“讨伐队”搜索杨靖宇等人的行踪时,在五斤顶子北方山坳的雪地上发现了一道足迹,急忙追去。
日伪资料《阵中日志》记载,“他(杨靖宇)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但是跑的速度却很快。两手摆动得越过头顶,大腿的姿势,像鸵鸟跑的那样。”然而,杨靖宇毕竟几天没吃一顿饱饭,身上乏力,下午3时许,敌人终于追了上来。
杨靖宇在距敌300米的地方,利用地势连续射击。混乱之机,他再次甩掉紧追不舍的“讨伐队”,但其左臂中了一枪。敌人称他“完全像巨人那样跑着,最后终于逃进密林之中。”
2月16日上午,杨靖宇逃出包围,派警卫员朱文范、聂东华去附近买食物。
在蒙江县城东南6公里的大东沟部落附近,朱、聂被敌人发现,二人牺牲。敌人在他们身上搜出杨靖宇的印章,认定杨靖宇就在附近,于是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并通告附近村民“入山打柴绝对不准携带午饭”。
一个星期没吃东西的杨靖宇只好继续辗转。2月22日,他走到蒙江县城西南方6公里处三道崴子,在一个空窝棚里过夜。没人知道,这个夜晚他想些什么。或许,他想到多年未见的父母和妻儿。或许,想起了三个月前他签发的《为世界大乱群起救国告东北同胞书》,“为了锦绣中华、祖国的独立和领土完整,为了伟大的中华民族之解放和人权自由,(我们)曾饱尝风雪、奋不顾身与日贼血战。”或许,他想的最多的,依然是未来那个“独立、自由、幸福”的中国。
2月23日上午,杨靖宇在窝棚附近碰见4个上山打柴的农民,拿钱委托他们买些食物和一双棉鞋。其中有个农民后来回忆,“我们对他说,你还是投降吧,如今满洲国不会杀头。”杨靖宇坚定地回答:“我是中国人,是不能向外国人投降的。”
这几个人中,有一个叫赵廷喜,在下山的路上遇见了特务李正新,便一起去保安村伪警察分驻所告密。消息迅速报给了伪通化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岸谷根据报告中描述的体貌特征,判断此人就是杨靖宇!
岸谷马上派警察本部的西谷,率领抗联叛徒张奚若、白万仁、王佐华等21人,组成第一批快速“挺进队”。下午4时左右,“挺进队”赶到杨靖宇约定的交接食物的地方,发现了登山的大脚印。循着脚印搜索,终于在三道崴子703高地发现了杨靖宇,他们一边向岩石缺口处的人影开枪,一边分左右两队包抄过去。
这是杨靖宇及他率领的司令部,自1939年11月22日以来与敌人的第55次交火,这一次虽然是孤身应战,但他强忍着饥饿和伤痛,双手持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依然巧妙地和敌人周旋。最后,他被逼到山谷中的老恶河旁,依傍着一颗槭树射击。
“放下武器,保留生命,还能富贵”!叛徒们的喊叫,迎来的是杨靖宇手枪里的子弹。4点半左右,西谷见杨靖宇“毫无答应的神色”,于是下令“干掉他”。机枪手张奚若扣动扳机,一个点射,击中杨靖宇的胸膛。
杨靖宇倒在雪地上。
这一天,是中国农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