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山作证
燕 凌
秋冬之交,是金黄的季节,也是血红的季节;是喜庆的季
节,也是哀思的季节。
五十年前,在开国大典的隆隆礼炮声中,我似乎预先听到
了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的炮声。那年11月底,我在人民日报夜
班编辑的岗位上编发重庆解放的捷报的时候,想象着“第二条
战线”的战士们怎样热情地和第二野战军的战士们握手、拥抱,
为人民解放欢呼,为新中国欢呼。其中就有我熟悉的一些战友,
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共中央南方局领导下参与青年运动的战友。
1946年我到晋冀鲁豫解放区参加了人民日报社工作以后,与他
们仍然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而音讯隔绝已经几年。我多
么想再见到他们,与他们共享胜利后重逢的喜悦。
过了两个月,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在编报的时候看到解放
了的重庆市各界人民为歌乐山烈士举行追悼大会的电讯,我这
个美好的幻想一下子被打得粉碎。这时候,我才得知,在为理
想中的新中国战斗中,我的几位亲密的战友,先后被专制魔王
的黑爪抓到了重庆西北郊歌乐山渣滓洞和白公馆监狱,在开国
大典之后、重庆解放之前,先后被杀害了。新中国诞生了,而
他们没有能够生活在新中国的阳光下,一天也没有,一小时也
没有,一分钟也没有。
从此,每年欢度国庆之后,我总难免继之以哀伤。我的心
总要情不自禁地飞到可敬可爱可歌可泣的战友们为理想中的新
中国献出鲜血和生命的地方。总要想一想:我们当年共同的理
想如今实现得究竟怎么样?我们作为幸存者,还应该做些什么?
今年这个时候,一本书吸引着我———刘德彬同志写的《
歌乐山作证》。作者是1949年11月27日国民党法西斯恶魔逃离
重庆前在歌乐山渣滓洞疯狂屠杀二百多人的血泊中负伤脱险的
十五位志士之一。解放战争时期他在重庆市地下党市委委员彭
咏梧领导下和江竹筠(江姐)一起工作。
《歌乐山作证》是以作者的亲身经历为主线的长篇纪实文
学作品。虽然列入少年读物《岁月》丛书,成年人以至老年人
也不妨看看,甚至有必要看看。感谢作者使我从中知道了几十
年来欲知而未知的许多情节。这些真实的故事,对我来说,比
小说更容易使心灵为之震撼。自然,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力的是
我熟悉的几位战友1945年夏天在山城离别以后的经历———当
时哪曾想到,一别竟是永别!
陈以文,1943年夏天到1945年夏天,我们朝夕与共。一想
起他,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他那清癯沉着的面孔和炯炯的目光。
当时在复旦大学简陋狭小的宿舍里,我住门口的下铺,他睡靠
窗的上铺。我们都是中共南方局在复旦的“据点”所组织的十
月同盟的成员。陈以文等发起创办了《中国学生导报》,并在
重庆一带的大学中学奔波不息,在青年学生中撒播火种。
我们离别后的多少年间,只略知他在华蓥山打游击时被捕,
在歌乐山牺牲。看了《歌乐山作证》,才知道一些详情:他被
投进渣滓洞牢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难友们传播辽沈战役
大捷、解放大军直逼平津的喜讯。1949年11月14日傍晚,他和
江竹筠、齐亮等三十名难友,被押送到歌乐山上荒凉凄清的电
台岚垭。刽子手们被他们高呼的口号声吓得惊慌失措,还没有
到达预定的刑场就手忙脚乱地向他们发射出罪恶的子弹。然后,
为了消尸灭迹,把他们的遗体投进了硝镪水池……
王朴,在复旦大学的时候叫王兰骏。1945年春天,南方局
号召“大后方”知识青年到中原解放区去,他急切要求前往。
同志们都认为他留在当地更合适。他的家乡在江北,靠近华蓥
山区,他家是个经商买地而成的大地主,而且有个知书达理、
深明大义的好妈妈,经商的父亲已去世,弟弟妹妹都听他的话。
这些是他立足当地开展工作的好条件。他服从组织决定留了下
来。他不但在江北创办了大受群众欢迎的小学和中学,在那里
聚集了许多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而且同母亲一起把价值二千
两黄金的家产全部变卖,给川东地下党做了活动经费。不幸,
他因《挺进报》事件牵连被捕,又被叛徒出卖,先被投进渣滓
洞监狱,后被关进白公馆阴暗的牢房。他一次次以冷笑对利诱,
以咬牙对酷刑,始终一身正气。10月28日,他和重庆地下党市
委《挺进报》特支书记陈然等七人,被公开杀害。现在,在《
歌乐山作证》中,我更清晰地看到他们怎样笑着穿过敌人的刀
丛,怎样大踏步走上囚车,怎样挺胸面对机枪扫射;听到他们
高唱《国际歌》,高呼“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
岁”;听到王朴面向群众以响亮的声音留下的最后遗言:“我
们为革命而被捕,为革命而牺牲。解放军就要入川了,我们死
了也甘心!”
在《歌乐山作证》的篇页上,我又看见了胡作霖,那个虽
不怎么高大但却显得特别壮实,机敏热情,喜欢唱歌的四川汉
子。在复旦大学所在的夏坝上,不时可以听到他引吭高歌,唱
得最多的是《夜半歌声》。在渣滓洞牢房里,有一个时期,每
到黄昏,他就用男低音吟唱高尔基的《囚徒之歌》:“太阳出
来又落山,监狱永远是黑暗……”他在仔细地体味和领会这首
歌的意境,准备为叶挺将军的《囚歌》谱曲。他终于很好地完
成了这支曲子的创作,随即教给难友们传唱。1949年11月27日,
在已经听到解放军向重庆进军的隆隆炮声的时候,国民党当局
下令全部杀害歌乐山监狱里的革命志士。当难友们一批一批被
“提”走的时候,这位铁窗歌手一边指挥,一边领唱:“为人
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难友们齐声合唱: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在这悲壮的歌声中,
一批批志士从容地走出牢房。在敌人还嫌屠杀进度太慢改为用
冲锋枪向牢房密集扫射的时候,胡作霖挺身面对飞射过来的子
弹,又一次高唱《囚歌》。他的胸膛已经被子弹穿透,他的双
手仍然紧紧抓住牢门,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敌人的枪口,掩护难
友们从后窗突围……
歌乐山,在1949年秋冬之交,有“歌”而没有“乐”。响
彻云霄的就是这样的歌声。
1998年春天,我和当年同在南方局领导下从事青年运动的
几位老战友去凭吊了歌乐山烈士。
今年11月27日,在歌乐山烈士陵园隆重举行死难烈士五十
周年悼念大会,上万人冒雨参加,重庆党政军及各界人士、群
众、大中小学师生和全国各地赶来的代表、烈士亲属,向烈士
敬献花圈,默哀致敬。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他们,我们世世代代
不会忘记他们。
歌乐山作证!
《人民日报》 (1999年12月03日第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