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祖母祭日,随父母回家。又见到了墙角的那树腊梅花。那是当年父亲用自行车从外祖父家搬来的。
父亲爱极了那里每到冬天就开得热热闹闹的腊梅花儿——红心的腊梅花。幼年的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花儿。我心爱的是素心腊梅——每一瓣花瓣都润泽饱满,黄得如蜡似玉,宛若名匠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红心腊梅与之相比实在是逊色太多了。它的花瓣细瘦狭长,“红心”色泽晦暗,每个花朵都显得灰蒙蒙的。我甚至想,它是如此的难看,根本就不配称之为“花”!幼时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父亲何以会对这样一种植物情有独钟。
近年来,许是离开得久了吧,常常会思念起老家的院子,思念家西边的那条小河,思念冬日里庭前暖暖的阳光……虽是离得远了,记忆却越发清晰起来。记得那时,南边的围墙上,爬满的是蓬蓬勃勃的五角星花,小小的叶儿小小的花儿本不易引人注目,只是藤蔓委实扩张得迅速,于是只见大片大片的青翠,中间缀着星星点点的火红,像颗颗散落的宝石。还有墙外的桃树,爬上台阶的草莓;西墙外的凤仙花、牵牛花;廊下的石榴、芭蕉、潮来花(俗称,是一种在雨前开放的花,喇叭状,不知道学名叫什么);庭中的橘子树和飞舞其间的柑橘凤蝶,柿子、葡萄,还有……还有那一丛腊梅花——我曾经有些鄙夷的腊梅花。如今它已是和柿子树一起硕果仅存的“前朝元老”了。想着当年的那座绿色的小院子,想着里面的一草一木,都那么令人牵挂。渐渐的,那树腊梅在我的印象中也似乎顺眼了起来。
年初因事到行知,在那里看到了几株素心腊梅,竟不自觉地联想到老家的花儿。其实,素心腊梅、红心腊梅各有不同的佳处,我又怎能以一种东西的美作为标准来衡量另一种东西呢?素心腊梅有如宝钗,虽处寒风之中,依然端妍庄丽,一派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是即便处在被“打倒在地还要踩上一脚”的境遇中也坚持享受下午茶习惯的(尽管只是用铝锅自制的点心),善待自己也善待他人的,真正的贵族,真正的淑女。而红心腊梅则似南渡后的李易安,虽风鬟雾鬓形容憔悴,然一意求生念兹在兹,未肯轻弃掷也。
这次回家再看那株花儿,只见阳光下,花朵依旧风尘满面,一副无意修饰妆容的神气。枝干丛生,虽细却并不纤弱,独立砂石间四顾萧条,益见其骨力劲健。她的确不够漂亮(即非通常意义上的可以“娱目”的漂亮),可是谁又能说“好花”一定得是“漂亮”的呢?!李世民说魏征“人道卿狰狞,我觉卿妩媚”,想那个总是黑着张脸的“田舍翁”果然“妩媚”么?——是太宗皇帝以“心眼”观人,取其神而略皮相故也。此花形貌尚不至“狰狞”二字,“妩媚”想来也该道得——以其超逸之气,在色容之外。其香清而洌,淡而远,散于周遭,并无些许敛气屏声状。其从容沉静,又一似秋竞雄受羁绍兴府,辞气不变——惧色固不见丝毫,得色亦不见有,只是如常而已。信贞士处逆,安之若素!
吃过晚饭随父母离开,思绪却不肯就这样远去。于是更加渴望回家,回到给了我童年记忆的老家。那里,有父亲乌黑的头发,有母亲温软的手掌……随着父亲爆烈的脾气日益温和,不知不觉中那个强势的“暴君”和我能干的“保护天使”都已经老了。童年的我曾经多番夸耀过的那头黑发已有小部分变白,母亲的手也干瘦粗糙,风采不再。对父亲我始终是敬畏的,他在我们面前总是严厉有余温和不足。虽然和许多宠溺幺儿的父母一样,他实际上对我非常纵容,但表面上却绝不肯显露出来,相反还作出冷酷无情的样子。一直记得曾经我有题目不会做问他,却不但得不到解答还被诘问“上课都干什么去了?!”。以至于高三那年他问别人要了全套的数学复习资料并在开学前全部做完,等着在我不会时即时解答,然而我到毕业也不曾开过一次口问。还记得更早的小学时,有次到了七点我作业还没做完,而他坚持要按时睡不许破例,哪怕我次日会被老师批评!还记得他对我沾沾自喜的所谓聪明嗤之以鼻;记得他对我装模作样的“刻苦用功”不屑一顾;记得他对我那“蟹爬”样的字刻薄嘲讽;如此如此。他是那样的严厉,那样的不近人情。我曾经抱怨过,曾经怀恨过,直到很久以后才想起在伙伴们沉浮题海时我从没有被要求过任何额外的任务;在很多人被家教填满的课外生活中我却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学国画,学舞蹈,学下棋……尔后又仅仅凭一句“我不想学了!”就轻易终止,而他从没表示过哪怕一点点的不满;因为我的贪玩,粗心,调皮捣蛋,不认真听讲等诸多劣迹,他经常性地被我的老师们“告状”叫到学校去,但他回来后往往并不对我说什么;虽然在家里常常指责我这不够那不好,有客人来时却总是对我多方回护甚至说我像他……哦,我那“冷酷无情”的父亲啊!忽然,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样爱红心腊梅……
从此爱上红心腊梅——那一点都不漂亮的,简直都不够格称之为“花”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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