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筱 秋
我的母亲李开芬,年幼时就参加了革命,被称为“红小鬼”。红军长征时,是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的一名战士。当年,由于张国焘的错误领导,使得西路军损兵折将,几近覆没。母亲受伤被俘,后又机智地逃离虎口,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了革命队伍的怀抱,受到了中央领导同志的赞扬。
母亲在上世纪80年代,曾任北京军区后勤部副政委,后来遵照中央军委指示,从第一线退下来,基本结束了紧张战斗和劳碌工作的生活。她曾多次向我讲起西路军征战的往事,我也听别人说起过这位英雄的妈妈;根据回忆和一些资料,我将母亲陷落虎口的那段悲壮经历整理如下。
李开芬出身于四川达县蒲家乡的一个封建没落的家庭。她从小就是封建家庭的叛逆。1931年,不满14周岁的她,就在当地参加了革命活动,并加入了团组织。1933年春,又在家乡参加了红军,和同志们一起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苏维埃政权。这年冬天,“左”倾机会主义扩大化之风刮到了红四方面军的川陕根据地,16岁的“红小鬼”,竟然也成了“肃反”对象。
当时,李开芬面临着可能被自己人误解和冤杀的危险,对她的打击和震撼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她并没有退缩,也没有绝望,更没有后悔。既然认准了走革命的路,就得坚决走下去,绝不回头。行军,打仗,救护,筹粮,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一直到1936年秋,长征到甘南,才给她彻底平反。这时,她才仅有19岁。青少年的天真、活泼过早地从她身上消失了,而复杂的斗争经历,却使她在政治上逐渐成熟起来。
1936年深秋,李开芬被调到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由于张国焘机会主义错误的危害,西路军广大指战员虽然经历半年多的浴血奋战,最后还是失败了。1937年4月初,从敌人重重包围圈中突围出来的妇先团的十几个人和十来名男战士,在王团长的带领下,仍然在数万敌人的封锁中辗转周旋。他们靠着太阳和星星辨别方向,在荒山雪岭中,顽强地向着东方摸去。在连续20多天的行军作战中,他们的草鞋,跑掉了、磨烂了;单衣单裤,被枯枝利岩石剐成了破布条;手脚冻肿了,紫黑的血水凝结在伤口上……一个个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有的战士走着走着,就一头扎到雪窝里睡着了;有的战士摔倒了,有的甚至失足摔下了深崖;最后连战马都走不动了。女战士们已经到了筋疲力尽、寸步难行的地步。
傍晚时分,他们在荒山脚下发现了三孔没门、没窗户的破窑洞。王团长决定休息一下再走。顿时,二十几个人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李开芬陪着王团长安排好哨兵,拴好马,才挤到窑洞里边,将冻得浑身哆嗦的15岁的小战士吴秀珍抱在自己的怀里。李开芬摸摸自己在腰间已没有子弹的小手枪,拍着吴秀珍轻轻地说了句“睡吧,放心睡吧……”话还没有说完,她自己却要睡着了。就在此刻,忽然发现敌人来了,李开芬正要抓起枪,却被谁在肩上狠狠地推了一把。只见朦胧的月光下,几把明晃晃的刺刀已抵住了她的胸膛,睡在外面的同志已被敌人押了起来。李开芬只好推醒了吴秀珍,整了整衣服,在弯腰站起来的一瞬间,趁机把小手枪塞到身下的浮土里藏了起来。就这样,李开芬和王团长、特派员曾广澜以及她的七八岁的小女儿等二十几个人,全被马步青的士兵抓了起来。
李开芬和100多女红军一起被关押在凉州马步青的一个临时设置的监狱———旧式的院子里。高高的围墙,双重大门,森严的警卫。马步青妄图用恐吓和“感化”的方法来征服红军女战士,然后再“赏赐”给他的军官们当“太太”。“慰问”、训话、发衣服、组织“参观”、“游览”、看电影……为此敌人挖空心思,耍弄了一个又一个的花招。然而,李开芬和特派员曾广澜、沈秀英、王子俊、何福祥等同志秘密串联在一起,结成了新的战斗集体。他们就此分散到群众中去给大家讲革命故事、唱革命歌曲,鼓舞大家的斗争勇气。敌人如果是组织“参观”,他们就鼓动大家装病;敌人让给其部队缝袜底,他们就怠工或故意缝得歪七扭八的无法穿用。此时,李开芬还代表全体女红军偷偷给党中央写信,坚决要求重回红军部队、重返抗日前线。
当年8月的一天上午,来了一大队敌人,将她们100多人全部押到了马步青的军部大院。马步青宣布第一批获“自由”的名单。“难道敌人真的要放我们?”事情来得太突然,又无法碰头商量,李开芬只好警惕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开始念名字了,整个队伍肃静极了,一个、两个、三个……每念完一个红军战士的名字,就有一个同时被念到的敌军军官站到了女战士的身旁。“同志们,拼啊!”随着一声炸雷似的怒吼,李开芬猛地跳了出来,振臂高喊道:“快把姐妹们抢回来呀!跟敌人拼啊!”顿时,大家立刻都惊醒了———这原来是敌人的毒计呀!大院乱成一团,100多个女红军一边喊着:要杀就杀,要毙就毙,宁死不能受侮辱!一边又咬又打,又踢又撞地和凶残的敌人扭打在一起。经过十几分钟的搏斗,终于,寡不敌众,有30多个姐妹,被眼睁睁地抢走了。
敌人不甘心失败。一再当众宣布:“谁要是不听话,谁要是逃跑,就抽了谁的脚筋,就将谁分给士兵们‘共妻’,然后再吊死、喂狼狗。”敌人还改变了策略,采取拉拢、分化、零敲碎打与强硬手段相结合的办法,将女红军们三个一批、两个一拨地“分”了出去。一次,敌军官对李开芬说:“马军长知道你知书达理,让你给他当秘书。”李开芬高昂着头,毫无畏惧地回答道:“要杀要砍随你便,要我当秘书、当‘老婆’———休想!”
随后李开芬就被安置到凉州城外的一所民房里,和沈秀英等三人住在一起。当夜,正在熟睡中,一阵突然的砸门声将她们惊醒了,还没来得及下炕,门就被一脚踹了下来,三个手持马鞭、马棍的敌人闯了进来,连打带踢地将另外两人赶了出去。他们不由分说,举起马棍、马鞭就打李开芬。李开芬赤手空拳地和三个如狼似虎的敌人拼搏起来。一个敌人的马棍被打断了,他又解下武装带,残暴地劈头盖脑地挥动起来。马鞭、马棍、武装带像雨点一样地打着,抽着,一直把李开芬打得不省人事,一个敌人又踢了一脚,骂了句“看看是你厉害,还是老子的马鞭厉害”,这才扬长而去。沈秀英和另外几个同志赶紧跑了进来,小心地将李开芬抬到炕上。只见李开芬的背、胳膊、腿全被打烂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即使这样,李开芬也没有吭一声,她仍然咬紧牙关,狠骂道:“土匪,打吧,打死人也不屈服!”
被打伤的李开芬,每天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炕上,吃饭、换药、梳洗……全靠姐妹们轮流照料。敌人以为李开芬被“打服了”,看她连动也不能动一下,也就暂时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她身子不能动,就通过沈秀英继续去做敌人的工作,终于争取了一个姓盛的传令兵。这个传令兵原是一个副官,后被降职,良知尚未泯灭,愿到红军队伍里参加抗日。为可靠起见,15岁的沈秀英还和传令兵结成了兄妹。经过十几天的准备,逃跑的各项工作全部就绪,李开芬的伤口虽然还没痊愈,但已能下炕走动了。李开芬决定:趁敌人麻痹之机,立即逃走。
9月的一个夜晚,李开芬和沈秀英和衣躺在一个炕上。一会儿,传令兵就要来接她们,她们也早将标志着没有异常情况的破脸盆放到屋外的窗台上。突然,沈秀英一把抓住了李开芬的手,打断了她的思路。李开芬屏息细细一听,原来是一只猫,从窗台蹿了过去,两人会意地出了一口长气,又耐下性子等起来。“嘭—嘭—嘭”,三下轻轻的敲窗声传到耳边。沈秀英看了看李开芬,一咬牙,点了点头,沈秀英就蹑手蹑脚地下了炕,悄然无声息地走出屋子。她们先是在一个当地老乡的带领下,悄悄从野地里绕过了凉州城,然后,不顾天黑路险,飞驰而去。
10月的一天上午,李开芬一行三人,跨上了兰州的黄河大桥。守桥的警察扣留了她们,将她们押到桥边的警察所里。“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李开芬平静地回答:“我们是红军。”“红军?”“对,我们是红军。现在我们要回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兰州办事处?”敌警察所长一边转动眼珠子一边装糊涂,“八路军在这儿没有什么办事处啊?”李开芬毫不迟疑地将“兰办”的门牌号码、负责人的姓名告诉他,并郑重地警告那个所长:“请你立即通知‘兰办’,说李开芬等三人回来了。如你故意刁难、阻挠,一切后果由你来负责!”看到他们如此了解情况,态度又是如此坚决,害怕承担“破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责的警察所长只好答应先将李开芬等两人放过桥,将沈秀英留下做人质。李开芬一出门,就叫了一辆马车,直驶“兰办”。
当李开芬见到迎出来的党中央代表谢觉哉、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主任彭加仑、“兰办”秘书长朱良才、“兰办”工作人员王定国时,就像久别回归的孩子扑向自己的母亲一样,只说了一句:“我终于———回来了!”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泣不成声了。
谢觉哉轻轻抚摸着伏在王定国大姐怀里痛哭的李开芬,慈爱地说:“一个女孩子,能从敌人虎口里出来,真是不容易啊!你不仅自己逃出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红军,并争取了一个马步青的人参加了革命队伍,真是一个坚强的革命女战士啊!”第二天,路过“兰办”去莫斯科的贺子珍大姐听到此事后,特意来看李开芬,赞扬道:“年纪不大,能从敌人虎口里逃出来,真不简单!”不久,党组织就恢复了李开芬的党籍,并留她在“兰办”工作。沈秀英则被送到延安去学习、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