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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幸存者的追忆(傅伯雍)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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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红旗飘飘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楼主  发表于: 2009-03-11
                  来源:http://www.djzx.gov.cn/ReadNews.asp?NewsID=54

    安息吧,烈士
    请接受这最高的敬礼!
    你们的身影活活地显现在火光中,
    ——像一面大旗,
    感召着后继者不息的战斗。
    ——《黑牢诗篇•祭》•蔡梦慰烈士

    五十年前,我冲出焚烧渣滓洞牢房的火网,翻越过歌乐山南麓,来到巴县西里永兴场白泥塘,在老同学李治荣家的侧屋里度过了难熬的分分秒秒。
    一个从死神魔掌中脱险的人,他想的是什么?他希望的是什么?他庆幸的是什么?……是呵,失去的生命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存在的生命不仅为生命的存在而庆幸,更要为未来与希望而生存,为迎来黎明的曙光而庆幸。劫后余生的分分秒秒在百感交集中度过,想象中的明天……一次又一次地光临……
    大地,又将太阳的余辉尽揽入怀,眼前闪烁着跳跃的烈焰,黑暗包围着摇摇摆摆的火舌,汤姆式机枪的弧形弹道划破夜空,发出凄厉刺耳的声音……烈焰照旧灼人,一切却归于死寂,没有人抽搐,也没有人呻吟,血液粘稠了,血流被烈火焙干了,封闭了蜂窝般的弹孔,渐渐地尸体在烈焰中化为灰烬,魔鬼害怕黎明,刽子手们在黎明前逃遁……
    静呵!寂静,一切都那么的静,死难者的灵魂随着曙光在晨曦中升华,伴着朝霞在天边淡淡地微笑,他们就要把光明献给环宇,把红绸被面绣的五星红旗在阳光下擎起……
    点燃鞭炮,迎接解放大军的来到。
“重庆解放了!”老同学从场上带回一张《大公报》呈现在我眼前,伸出颤抖的手,酸酸的鼻头,悲喜交织的泪水伴着沙哑的喉音从心底溢出:“11月30日,是这一天呵,重庆解放了……”
    希望的消息,终于盼到了。
    真是“迫不及待”按《大公报》登出的通知,老同学给我找了进城的便车,直奔重庆临江门介中公寓的“脱险同志联络处”办理报到登记手续。
在“联络处”脱险人员登记薄上看到:白公馆脱险的罗广斌、任可风、毛晓初、郑业瑞、杜文博、郭德贤(女)等人,除罗广斌、任可风外,其余均不熟悉,我们渣滓洞脱险的有肖中鼎、刘德彬、钟林(林涛)、孙重(志诚)、杨丕基等人,我请登记人员林梅侠翻遍了登记册,却没有找到和我同时冲出牢狱的伙伴刘翰钦,他怎样呢?记得在11月28日凌晨,我俩从打米室下水道冲出来,在歌乐山上树林里分手时,他将怀中揣的牛骨小梳折成两半截,与我各自保存关截,南北分道而去,互祝平安,道声“慎重”,便分手了。而今骨梳沉甸甸地依然在我怀里,莫非物在人异了?难忘的友情骨梳像铁块一样沉重的压在我心中。
    翰钦:你在哪里?也许是回老家去了罢,愿你沿着喜陵江一帆风顺而上,返回川北解放了的家园。
    在联络处,我被安排在楼上三号房间,和肖中鼎、林涛同住一室,从魔窟中冲出来的难兄难弟,再度重逢,悲喜交织……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老乡刘德彬进屋来了,我们拥抱着,半天说不出话来,老乡蓝又耕也来看望我们,老朋友任可风也来了,还有白公馆的难友罗广斌、杜文博、郑业瑞……等。
    渣滓洞、白公馆的幸存者,大家挤满一屋,畅谈各自脱险的经过,询问突围出狱的险情,打听死里逃生还有哪些难友活着……
    连日来,在联络处,四面八方赶来询问烈士下落的家属络绎不绝,我们脱险的十几个幸存者,主动出面安慰烈士家属,揭露敌人暴行,同时等待重庆军管会给我们安排工作。
    负伤的难友,每天还到距此很近的临江门医院去治伤、服药、包扎伤口。
    12月8日,在重庆市军事管制委员会领导下,“蒙难烈士治丧委员会”成立了,成员是党、政、军领导人及各界知名人士。
    主任为张际春,副主任张霖之、曹狄秋、张子意,委员有程子健、楚图南、徐崇林、艾燕、温少鹤、耆宿胡文澜等人。
    委员会地址:青年路的青年馆。
    我们从白公馆、渣滓洞脱险的同志除张泽厚、盛国玉伤势较重住医院治疗外,杨丕基过去学过医,懂得一些医务知识,专门留招待所护理受伤的难友,任可风曾经在《大公报》当过编辑,专留下写有关大屠杀通讯报导,罗广斌、刘德彬去夫子池渝女师校筹办“美蒋匪帮屠杀革命烈士罪行展览”工作,其余均在“治丧委员会”领导下分配去歌乐山下魔窟现场收殓烈士遗体。
    1949年12月9日,烈士遗体收殓工作开始。
    清晨,重庆军管会后勤处派来10辆专车,车上装着黑色的棺木,我和肖中鼎、孙重、林涛等人安排回渣滓洞去认领烈士遗体,同行的有烈士亲属罗世文烈士的叔父罗沅叔先生,车耀先烈士的女儿车毅英,何伯梁烈士的妻子曾詠  羲,陈作仪烈士的妻子林梅侠等多人同道前往现场。另外还有十多位搬运工人,陈然、王朴、罗广斌等策反的看守杨钦典随同作向导。
    穿过沙坪坝、杨公桥后折转小公路,进入阴森恐怖的人间魔窟大门,来到渣滓洞监狱前面炭坪,进入烈火焚烧后的牢房,辨认我们的难友、我们的同志。
    呈现在眼前的,是大火揭去房盖,劫后灰烬,满目狼籍的牢房,深灰色的半截断墙裸露着,有的断裂、有的倾斜,大都塌到了,楼柱给烈焰熏得墨黑如炭,破壁残垣上弹孔累累,一堆堆瓦砾焦土废墟上布满灰烬,一根根楼板成了木炭,梁架、椽子、楼扶的遗骸横七竖八地乱撑着,到处充满着尸骸烧焦后发出的气息。
    放风院坝和牢房走廊边散摆着十来具烈士遗体,肖老认真数了一下,共有19具难友,他们是刘德惠、张永昌,走廊边还有我们的同乡陈邦文,后院阳沟旁是垫江中学教师陈鼎华,他是和我一齐被捕的战友,在他遗体旁我默哀着,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放风坝子辗米槽边躺着的是张孟晋和聂宾,这个为求温饱领导内江中学生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小青年,快冲到围墙缺口处了,是敌人端着机枪来回扫射击中的,聂宾弯曲的腰布满弹孔,似乎负伤后拼力挣扎才死去的,围墙缺口处躺着郭俊锋、陈本立……他们身上全是弹孔……还有两位肝脑涂地,血肉模糊,很难辨识的难友,惨不忍睹,车毅英、林梅侠……几个女同志都掩鼻痛哭起来,我和肖老等禁不住也掉过头去揩擦泪水。
    深锁在牢门内的战士们,好不容易才从烈火中冲出来,难友们怀着复仇的怒火、战斗的信念,怀着生的欲望,使尽最后的力气与死神作殊死搏斗,聂宾、张孟晋、张永昌……好几位难友都是匍匐着死去的,弯曲的腿,头朝围墙缺口,表明他们挣扎着跑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在向前爬动,然而无情的机枪子弹射来,他们拼尽全力挪动时终止了生命,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
在厕所里掏出了8具尸体,厕所没有出粪洞,难友位冲出牢门,打算向围墙缺口跑,但敌人端着机枪来回扫射,他们临时改变主意:跑进厕所跳入粪坑,仍被狡猾的刽子手发现了,追进厕所,疯狂的子弹一梭一梭……倾泻在烈士们身上,无数的弹孔留在尸体上,有的头盖、鼻梁、嘴唇、耳朵被打掉了;有的四肢被弹片削成若干截,实难辨认;最后我和孙重终于认出伍大全、杨翱二位青年伙伴,还有一个张着口似乎要喊出最后一句口号的战友,他是21兵工厂“燎原读书会”的干将,写标语、散传单的积极分子,在牢房参加各种斗争活动很勇敢,孙重抚摸着他胸前的弹孔,禁不住流出了热泪。老孙说:他在昆明五十工厂曾被捕入狱,回重庆又被捕,是个坐牢有经验的勇士,谁知这一次……他哽咽着“这是郑寄松”。
    肖老还认出了重庆大学“六一”社社员张现华,腰身横穿一梭子弹,头部、额角……脑浆与血凝着,实难辨认。
    我们将比较完整的室外尸身全部收拢,一共有18具,由搬运工人收殓后,用白布裹好遗体,逐个装入棺内,写上姓名,暂将棺盖合上,等待亲属前来辨认。
    这时又抬来一具难友尸体,他是从围墙口外找到的,我们几个不约而同的呼喊出了他的名字“伍时英”,在忠县被捕的老共产党员,这位老同志死不瞑目,眼睛大大鼓着,他和肖老同时冲至围墙缺口,肖老利用机枪装子弹的间歇冲出去得以生还,而伍老就先了那几秒钟冲到缺口,他胸部只有三个弹孔,而致命的地方却是靠近心脏的那一枚子弹呵!搬运工人说:这老将是倒卧着死去的,似乎临死前,还向前爬行了几步才咽气的,是呵,只是那么一瞬间,就可逃出敌人的魔窟,获得自由,可罪恶的子弹却追上了他。他睁着大眼,是愤怒,是憎恨,是死不甘心啦?他于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在重庆、成都江津、川东等五地坐牢,是渣滓洞非常活跃的斗敌老将,他死不瞑目,他要告诉人们,告诉后代:不能忘记这血腥的屠杀……安息吧!亲爱的老战友,复仇的日子一定不会远的,追到天涯海角,我们定将刽子手捕获为你们复仇的!我们几个收殓的难友,默默地为伍老祈祷,把他装殓入黑漆棺木中,肖老抹合上他的眼睑皮,愿他在九泉下安息。
    整个渣滓洞,敌人集体屠杀的有两百多难友,能辨认的却只有伍时英、张现华等19人,其余的同志,均被大火烧成残骸、灰烬。
    回过头来,再看被焚烧后的渣滓洞牢房,在六室门口,一具烧得躬身缩头的焦尸摆在那里,头盖骨已经没有了,只余下一个空着的头壳。肖老告诉我们:“这可能是李子柏。”特务来补枪时,他和几个未中弹的难友准备冲出去,可是“猫头鹰”(徐贵林)马上进屋来补枪,发现他们在动,便向屋角扫射了一梭子弹,李子柏一阵痉挛,再也不能动弹了,何雪松的腿和腰受了伤,便愤怒的站起来向“猫头鹰”大声呵斥:“不要乱放枪,我站出来你们打好了!”凶恶的刽子手大叫一声:“好!”密集的子弹对准他连放一梭子,顿时李子柏、何雪松等脑浆迸裂,屋角遍地血泊。接着肖老指着门口这具没有头盖骨的尸体说:“这一具肯定是李子柏,近处两具是何雪松和何懋金,当晚他们三人站在一起,就是这个位置。”肖老站在对面的死角,亲眼目睹了这血腥的一幕。后来他侥幸从这间牢房逃出来。
我们几个收殓难友的幸存者,此时能说什么呢?看着自己的同志、兄弟、姐妹们惨遭屠杀后,连尸体也分辨不出来,忍不住泪水又夺眶而出,满腔仇恨在胸中奔涌。
面前,烈士的父母、妻子、儿女、战友……一片号啕,满目悲怆,遍地疮痍。他(她)们看着烧焦的尸骸,守着入殓的棺木,呼天号地地寻找自己的亲人,一片惨景难以入目。
    在二室的窗台上,烧断的窗柱间,悬着已挤出窗棂半截的尸身,外面的半截头发烧光,脑袋乌黑,脸上肌肉烧得干焦焦的,分不清眼、鼻、唇、耳;窗内的半截下肢也被烧得不成形了。
    每间牢房的风门口,窗户边,都有三五个,十来个不等的难友挤成堆,特别是进屋两边的死角里,烈士们的尸骸已被烧缩成为炭堆,烈火烧烤的痛苦是难以言状的哟。
    同到来的烈士家属曾泳曦、林梅侠等无法辨认出自己的亲人,噙着悲伤的眼泪,跟着我们按“11.27”大屠杀之夜合并牢房的情况去寻找,找来找去,仍未辨别出自己的丈夫。
    在渣滓洞收殓烈士遗体的两天中,那些无法辨认的遗体都一一装殓入棺木,一些零星的骨骸也收拢一堆。成形的尸体共有129具,零星骨骸集中起来装入一个棺木,总计130具黑漆大棺材,后集中葬于歌乐山下烈士墓中。
    第三天,我们从渣滓洞转来,路过白公馆监狱,公路旁摆放着长长的两排黑漆棺木,棺木上贴着纸条,我们看到已经装殓入棺的有:东北军副军长黄显声将军,张学良将军的副官李英毅,《西北文化日报》社社长宋绮云(共产党员)及夫人徐林侠(共产党员)和小儿子宋振中(即《红岩》中“小罗卜头”),还有重庆《新蜀报》经理王伯与,国民党革命委员会重庆负责人周均时,重庆《西南风》晚报记者黄细亚,杨杰将军的秘书黎又霖,重庆市二中学生聂晶,还有王振华和夫人黎洁霜及小儿子小华、又华。
    肖老曾在白公馆囚禁过,他说这是四川军阀白驹修的别墅,本名“香山别墅”,背靠悬崖,前临深涧,电网密布,围墙高筑,阴森凄厉,与世隔绝,公路只通下面山脚,要爬一坡石级才能进去。1939年底,这里划为特区,军统局局本部把这里作为直属监狱。
    罗广斌、杜文博、毛晓初等幸存者和原白公馆杂役释放人员李育生已到此收殓了两天的烈士遗体。
    肖老提议:上去看看他们收殓的情况,我们乘坐的大车停在公路旁,顺着石级上走,来到“香山别墅”,大门紧闭,沿着侧面围墙的小门入内。许多从市区来的或其它地方赶来凭吊、辨认亲人的家属、群众也络绎不绝地进入院内。
    踏进小门,便看见一堆人涌在阶沿边,原是罗广斌站在阶梯上,正愤怒地控诉敌人屠杀、血洗白公馆的罪行,他铿锵激愤的讲述,深深的烙印在听众脑海里:
    “……从10月28日开始,大屠杀序幕拉开,陈然、王朴……到黄显声、李英毅、许晓轩等关押在白公馆的六十多名不屈的战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为人民共和国的诞生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壮歌……”老罗紧攥着拳头,仇恨的火焰在眼眶里燃烧,围着他的一群听众悲愤地沉默着。
    牢房的地板上,散乱着破衣、囚服、烂被、毛巾、瓷盅……走廊上,台阶旁,遗下牙刷、鞋子、旧帽、破毯,还有“11.27”晚餐遗下未洗的四处可见的碗筷餐具,那是“最后晚餐”的见证。
    烈士们高歌猛进,大义凛然地去接受血与火的考验,承受重庆新生前的阵痛,为了人民大众的幸福,为了新中国的诞生,他们死而后己,毫无遗憾。
    我们离开白公馆,沿着左侧的石级捷径上山,来到松林坡下,在这片森林里,匪徒们杀害了一百多位我们的同志,都是从白公馆、渣滓洞牢房提出后,押到这儿枪杀的。
    山脚路旁放着韦廷光、赵晶片等人的棺木,棺旁放着南开中学师生献的花圈,有的棺材上还放着群众用柏叶松针扎的花圈。棺木左边空房(原特务停车房)里,放着烈士的血衣,血衣上弹痕累累,千疮百孔,浸透了烈士的血渍,干涸的血迹凝结成坚硬的板块,那些深褐色的囚衣裤,难以辨出颜色。其中一件件血迹斑斑的衣物,至今还保存在歌乐山烈士陵园展览大厅里,叫人永远难以忘怀。
    保存血衣屋子的右边路旁,摆着两具棺木,我们过去一看:是刘国志、丁地平两位烈士。
    在招待所就听罗广斌讲过,大屠杀那天下午,刘国志与丁地平的英勇事迹。当全副武装的特务来到楼下二室门前,开了门锁,吼叫:“刘国志出来!”
    刘国志丝毫没有惊慌,从容不迫的回答:“不忙,让我做首诗。”
    特务怒吼:“刘国志,马上枪毙你了,还做他妈的啥子诗!”
     特务的嚎叫没有吓住刘国志,镇静地与同室难友罗广斌、任可风、毛晓初告别:
    “再见吧,同志们,我先走一步,如果哪位难友活出去,要把刽子手今天凶残的屠杀向人民公布!”
     刘国志一边走一边大声朗读诵他的诗句:

    “反动派必然灭亡!
    人民一定胜利!
    同志们,听吧
    象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

    当特务叫道:“丁地平出来。”老丁毫无惧色地回答:
    “你们的丁爷爷来了!”他从容镇静地站起来,和室内难友拥抱、握手告别,然后昂首挺胸跨出牢门,高呼口号。敌人按下他呼口号时举起的右手,与刘国志铐在一副手铐上,但他举起左手仍喊:“打倒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十分壮烈地走上刑场。敌人认为他是仁寿县领导一千多农民起义的首领,枪杀时给他个人单独锁上手铐,挖了尸坑杀害。反动派对革命者是决不“放走一人的哟!”
    和刘国志同一个尸坑里的还有谭谟,他身中3枪,未致命,侥幸从尸坑里活出来了,老谭也背诵出刘国志临刑时朗诵的诗篇,并告诉我们,到尸坑前刘国志还大骂蒋介石、徐远举“屠杀人民,绝无好下场!”刽子手对他恨之入骨,用刺刀敲打,刺挑他的嘴唇,乱剁唇齿……谭谟亲眼看到,听到这一切。
    怀着对国志的崇敬,我们打开他的棺木,瞻仰他的遗容,还不到29岁的国志同志,面目全非,上唇被刺刀削去一半,门牙裸露着,上下牙咬得紧紧的,那是对刽子手们无比的仇恨,他的腮帮、额头都有明显刀刺伤痕……这些无畏的的战士,临刑前没有忘记揭露敌人的罪恶,他们不愧为共产党员的光辉典范。
    在我们去的前一天,这里的掘尸收殓工作基本完成,服务人员正忙着给烈士包裹尸身,烈士的亲人怀着悲愤难抑的心情,在此辨认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告别。
    黑牢诗人蔡梦慰的大哥和川东四工委委员刘石泉的叔父都到这里寻觅自己的亲人,由于蔡梦慰是我们“铁窗诗社”发起人之一,刘石泉又与我同囚一个牢房,对这两位亲属,我一见到就感到分外亲切,两位亲人拉着我的手,紧握不放,难以压抑的悲愤化成串串泪珠,声声哭喊摧人泪下。我向他们讲述了二位烈士在狱中坚贞不屈的表现,尽情地安慰他们。石泉的叔父刘奉璋老先生,已年过花甲,老泪纵横,声声呜咽地述说着石泉在云阳当小学教师,1935年云阳地下党组织遭破坏,共产党员英勇牺牲,石泉当晚夜不能寐,欣然命笔,写出歌颂英烈的壮歌,老人背诵了全诗:

    当代英雄聚云阳,嘉陵浴雨菊更香;
    川北红军打土豪,愚生始知有共党。
    山呼谷应声威壮,何惜抛头洒血浆;
    一片丹心存宇宙,英雄激我斗志昂。

    
    我把这首诗记在旧本子上,今天找出来公布给读者,石泉烈士的血浆洒在歌乐山上,换来祖国的新生,他会含笑于九泉。
    蔡梦慰的《黑牢诗篇》,是他由渣滓洞押往松林坡枪杀时,于途中摸出抛在路边的草丛中,还是刘德彬和林涛在观察中发现的,后带回渝女师在“烈士遗物展览”中展出,至今仍在歌乐山陵园展览大厅珍藏着。
    我们劝慰刘奉璋先生节哀,劝慰老蔡的大哥回招待所细读他弟弟的遗诗……好不容易劝走了一些在松林坡尸坑旁悲恸欲绝的烈士亲属哟。
    再向松林坡顶上爬,我们来到“戴公祠”(特务供奉其祖师爷戴笠的祠宇),这里停放着杨虎城将军与其幼子振中的遗体,杨夫人——谢葆贞同志的骨灰盒亦在侧边放着,“戴公祠”左侧的花坛下,是特务埋葬杨将军一家的尸坑,尸坑中还残存着杨将军黑色的血衣布片和他的呢帽,刽子手们捆绑烈士的绳索放在尸坑上边花坛坎子上,新华社记者正忙着在这里拍照,把现场实况拍摄下来,向全国人民公布反动派杀人的罪行。
“戴公祠”下面左侧为戴笠过去的警卫室,杨将军的小女儿振贵(6岁)及杨将军的秘书宋绮云、夫人徐林侠和生下来才八个月就同父母一齐坐牢的宋振中(9岁)的现场,新华社记者也拍了照片,“血债要用血来赏还!”在紧张繁忙中,记者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五十年后,记忆犹新。
    第四天,由白公馆立功赎罪的杨钦典带路,我们来到较远的一个杀人屠场——电台岚垭。这里不通公路,沿着烈士墓后(现政法学院背后)右侧崎岖山路步行,大约走了半点多钟,前面半坡上出现一栋三间并列的平房,平房前面有块小院坝,平房最末一间屋子前堆着高高一堆泥土,这是敌人挖掘尸坑时从屋子里运出来的泥土。
    这是11月14日,从白公馆、渣滓洞分批押出来,集中在特务大礼堂核对姓名,然后分三批解押到这里枪杀的江竹筠、陈以文、王敏、齐亮等30个共产党员。
    我首先想到的是能在这里寻找到陈以文、王敏、朱麟、游中象、齐亮等战友,他们栩栩如生的面庞,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刚近院坝十公尺处,抬眼一望,院坝中央斜摆着一具尸身,头盖、肩胛骨碎在一旁,乌黑的斑斑血滴从院坝一直延伸到阶沿、门槛,显然这就是院坝中躺着的这位殉难者被枪杀后冲出来死在这里,死者身上弹孔遍体,惨不忍睹,我们叫掘尸工把死者尸体平顺过来,面孔朝天。
“呵!王敏!”我和林涛同时喊了出来,德彬和我们几人都流出了热泪,肖老、孙重、杨丕基、罗广斌、毛晓初……我们几人在王敏遗体前默哀了几分钟。
    老王的上唇上有颗黑痣,这是大标志,“你看他的脚,右边一只是跛的”,德彬抢着说。还有他身材高大魁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右脚胫是在营山逃脱虎口时跳岩坎受的伤,后押到“二处”,坐老虎凳又折断他的左腿骨,两伤还末完全痊愈,又殉难于此,共产党人的意志,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考验。
    回忆在二十天前,老王在牢房组织难友学习《支部生活》,号召难友们作好准备,迎接山城的解放,他曾风趣地说:“我王铁拐不能跛着脚出去迎接解放军,这太损害我的形象,如果明天早上大军进城来了,我在腿杆上用竹竿绑成高脚狮子,走过通城迎接解放军,谁会认出我是跛子呢?王敏的音容笑貌跃然如昨,而今迎来了重庆的解放,他却暴尸于此,我们心里针刺般的疼痛难以言状。
    德彬和广斌还急于找到江姐、李青林、唐虚谷等的遗体,11月14日下午,我们目睹江竹筠、李青林、陈以文、王敏等同时从渣滓洞牢房押出来,那高大的形象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杨钦典引着我们来到平房的最后一间,当我们跨进滴着老王血滴的门槛时,我们看到这间罪恶的、充溢血腥的屋子中间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坑。几个请来的工人立即跳到坑下,清除去上面一层薄薄的覆土,我们也帮着运去泥土,很快呈现出平整整的摆放着的烈士的尸身,面目均已腐烂。尸坑低的一角还积着暗黑色的血水,没有觅着陈以文、唐虚谷的遗体,朱麟、游中象、谯平安……等一点形迹都末找着,匪徒们将烈士衣物剥尽,赤身裸体,有的只穿上内裤,打爆眼珠,摘去头盖,惨不忍睹……我们实在看不下去,头脑嗡嗡作响,肖老立即了退了出去,我和老刘、老罗还想找到江姐、陈以文……但仔细分辨,好不容易从尸体长长的黑头发上,才辨别出来这是江竹筠和李青林,二人面目全非。
    从上午十时开始在尸坑中启土,连同装殓人棺,忙到下午五时才结束,整整一天,从尸坑中找到29具烈士遗体,连同院坝的王敏,一共30具遗体,能在棺木上写上烈士姓名的仅王敏、江竹筠、李青林三人,我们几个幸存者,站在入殓的烈士棺前,低头默默致哀,心中默念着英灵长存,九泉无恙!
    在电台岚垭对面,零星地居住了几家老百姓,利用中午休息的间歇,我和林涛去访问了那里一家姓陈的大嫂。
    陈大嫂告诉我们:“屠杀前半个月,就有五六个人每天扛着锄头、铁镐、箩筐、箢箕来到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又过了几天(即1949.11.14)这里便宣布戒严,不许人过路、不许老百姓出来干活,并喊各家各户必须关上大门,禁止暗地偷看,那天下午擦黑时间,一伙持枪的特务押着带上手铐的人上坡,中间有一个乘坐滑竿,穿着长旗袍(即李青林),还有一个穿红毛线上衣,也穿长旗袍(即江竹筠),这二人跟在最后,他们进屋后,很快就听到屋子里响起枪声和口号声。
    “再过一点钟光景,又押来十个人,也带着手铐,他们进屋后,照样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天已断黑,大概也是一点钟后,还押来第三批人,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只听到屋子里又响一阵枪声……紧接着又咯咯咯……枪声不停的响了一阵……。”
    “不一会儿,这群杀人凶手们,挥舞着手电筒出平房,没走多远,一只电筒回头一照,凶手大声喊叫:‘跑出来了一个,快去检查!’接着又是一阵枪声。这伙杀人的匪徒,回到平房那屋子咯咯咯……枪声响了好一阵,然后才出平房、下坡溜走的……”
    “第二天早饭后,来了四个带锄头、箢箕、铁镐的家伙,他们朝那间杀人的房子走去……脱衣服,搜刮死者身上的财物,泼镪水,盖泥土……打扫场地,然后悻悻而去……”
    最后一天,在杨钦典、李育生带领下,我们来到“梅园”(美国派来的特务头子梅乐斯Miles)下面公路旁,一块麦土里,发掘出杨虎城将军的副官张醒民和闫继民的尸体,特务毁尸灭迹,把二位烈士埋在深坑里,上面栽麦苗,让人很难发现,借以消灭罪证。
    杨家山特务头子戴笠公馆下的花园里,还发掘出川康特委搞军事工作的韩子重,万县和成银行给党搞经济和联络工作的李成林,两人的尸体埋在一个尸坑,一副美制手铐把他们连锁在一起。
    1975年在歌乐山的金刚坡上碉堡内,又发掘出杨森(国民党四川大军阀)亲侄女杨汉秀(共产党员)的遗骸,经重庆医学院专家鉴定无误,于1980年11月25日移葬于烈士墓,这些烈士遗体除杨虎城、王朴等少数由亲属领回原籍安埋外,其余均全部葬于歌乐山烈士陵园。
    1950年1月15日,重庆各界人士,在青年馆大礼堂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刘伯承、邓小平、张际春、李达联名写了挽联:

    “为烈士复仇,彻底消灭反动派!
    争人民自由,努力建设新中国。”
    灵堂横额为:

    “杨虎城将军暨被难烈士们永垂不朽!”

    西南局的挽联是:

    “西安义举,震奋全国,
    重庆成仁,永垂不朽!”

    追悼大会由重庆市军管会主任张际春主祭,他号召同志们“化悲痛为力量,为死难烈士复仇!”陪祭人是孔从周将军 ,中国民主同盟代表楚图南和作家艾芜,他们都沉痛地表示“血债要用血来偿还”,杨虎城将军长子杨振民悲愤地说:“……近百年来革命先烈包括磁器口烈士的鲜血所灌溉得来的新中国的红花,已经开遍中华大地,烈士们可以瞑目九泉,长眠地下,获得最大的安慰……”罗世文烈士的叔父罗沅叔先生和王朴烈士的母亲金永华老人等悲痛不已,哭声凄绝,我们幸存者均前往安慰。
    前来吊唁者,对死难烈士都表示了沉痛的哀思和深切的悼念。
    烈士们永垂不朽!


红旗漫卷西风烈.
浩气长存志青云
离线成曦茹
只看该作者 1楼 发表于: 2009-03-12
呵呵,好文章。能找到,真不容易。感谢红旗飘飘。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离线岁寒

只看该作者 2楼 发表于: 2009-03-12
嗯,这是篇老文章了。以前多次说过纪念馆文选已经收藏的文章就不要再转贴到这里了,不过这话好像无效。
“按预定计划,岁寒只能把大家送到这里,她还要连夜赶回她的岁寒书屋去。大家跟她握手话别后下车,目送着她独自一人驾车返回……”
离线红旗飘飘

只看该作者 3楼 发表于: 2009-03-12
纪念馆很少光顾,还是来这里的时候多,真不知那里有这篇文章。所以当从垫江网页中看到这篇文章就及时转了过来!
红旗漫卷西风烈.
浩气长存志青云
离线redboysir

只看该作者 4楼 发表于: 2009-04-07
过路,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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