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红岩春秋》2007年第5期川东奇杰萧中鼎
萧源锦
保安副司令成了地下党
1938年1月,我父亲萧中鼎由四川大学上校军训主任教官调任万县地区(四川第九区)保安副司令。因当时保安司令由专员闵永濂兼任,我父亲作为实际上的“一把手”管辖万县地区九个县的民团武装,人称“萧司令”。
父亲在川大当军训主任教官时,就阅读了车耀先主办的《大声周刊》以及《联共党史》,思想左倾,在学生中大力宣传中国共产党的团结抗日主张,支持左派学生康乃尔的革命活动,采用友人蔡军识从延安带回的教材,大讲毛泽东游击战的战略战术。到万县就职后,他更是积极宣传抗日。他在给群众作报告时慷慨激昂,很是鼓舞群众,也引起了万县地下党组织的注意,地下党派曾任刘伯承秘书的刘孟伉以及李英才(又名李学民)帮助他,经两人介绍,并由来万县视察工作的省委书记罗世文批准,我父亲于1939年5月9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入党后10天,四川省委决定整顿万县党组织,重建万县中心县委,党组织把安排会场和保密的任务交给了我父亲,父亲说:“把会场设在我家,保证绝对安全。”由于这次会议集中了万县地区党组织的所有负责人,加之罗世文也亲自到会,父亲深感责任重大,专门安排我母亲陈彦彬(20年代的共青团员)在院子里站岗放哨,并一再叮嘱不让“闲杂人员”进来。当时我6岁多,正读小学一年级,看到许多男人来我家,有穿长衫的,有穿中山服的,还有穿西服的,一个个都神态严肃,走进院子里的客厅。我十分好奇,从未见过家里来这么多不认识的人。满怀疑惑,悄悄地走到客厅窗户外,踮起脚跟对着窗子望,只见大家围着一张大桌子在议论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神色严肃的母亲。将我抓到大门口,母亲厉声问道:“你在干什么?”我嗫嚅着:“我在看……客人,他们是什么人,来我们家干什么?”母亲严肃极了:“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快回屋去做作业!”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次来的穿西装戴眼镜的叔叔就是罗世文。
这次会议在我们家开了两天半,从此以后,保安司令部就成了中共万县地下党的一个秘密据点。当时四川省主席刘湘为抵制蒋介石的中央军进入四川,在各县组织国民自卫总队加强地方武装,以作应对。我父亲则根据中共组织的要求,以四川省军管区第九区保安司令部的名义,将中共党员顾培楠、林佩尧安插到万县、忠县任国民党自卫总队副总队长,掌握地方武装,又介绍秦朝亨、黄友凡、郑华、林向北等人去了巫山、巫溪等地,加强地方党组织建设工作。父亲还把毛泽东在延安发表的《论持久战》,重新在《万州日报》登载,用以激励万县人民的抗日热情,坚定他们抗战必胜的信念,扩大了中国共产党的影响。父亲还借助手中的权力,暗中协助万县中心县委创办了有进步倾向的国华中学,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并为去延安的热血青年开路条、发通行证,慷慨解囊资助他们顺利到达延安。
父亲当年的薪金是每月100多个大洋(银元),5个大洋就够5口之家生活一个月,但我们家却老是不够用。当时我们三兄妹穿着寒酸,曾被同学嘲笑。回家向母亲哭诉,母亲教育我们要勤俭节约,作对国家有用的人。解放后,母亲才告诉了我真相。家里不富裕的原因是父亲资助了很多贫困学生,这些学生其中有一个后来成为了湖北省委副书记,父亲离休后与1928年入党的老战友李维去上海、南京路过武汉时,还受到这位副书记的热情接待呢。
当时父亲有个部下叫林佩尧,是忠县国民党自卫总队的副总队长,由于是上下级关系,思想都倾向进步,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林佩尧特请我父亲去看望他的好友陈联诗,说陈的经历很有传奇性,我父亲欣然前往。
陈联诗就是小说《红岩》中双枪老太婆的原型,她是华蓥山游击队司令员廖玉璧的妻子,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年廖玉璧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后,敌人残暴地砍下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上示众。得知丈夫牺牲消息的陈联诗悲愤至极,揩干眼泪,继承丈夫的遗志,继续在华蓥山坚持斗争,后来党组织派她到苏联学习军事,路经万县时被敌人逮捕入狱,后由林佩尧等人营救出狱。
我父亲与陈联诗一见如故,志趣甚投,很谈得拢。林佩尧对我父亲说:“联诗文武全才,既能诗会画,又会打双枪。”我父亲从军20多年,从未听说女人会打双枪,连连摇头,不肯相信。
林佩尧说:“眼见为实,耳闻是虚。我们今天就到西山公园去看看联诗的枪法吧!”
黄昏时,林佩尧和我父亲、陈联诗来到西山公园僻静的空地,在100步外插了10支点燃的香。我父亲把两支快慢机递给陈联诗,陈联诗双手持枪,神色镇定,眼望前方,先用右手瞄准,一甩手就是一枪,枪响香灭,接着左手又是一枪,香头又灭,接着又是砰砰连响,左右手轮流开枪,连打了8枪,枪枪弹无虚发,10支香头全灭,左手比右手打得更好。我父亲大为惊叹道:“密司脱陈,真是枪法如神,世上罕见,实乃女中豪杰也!佩服!佩服!这两支手枪就送给你作纪念吧!”
林佩尧这才向我父亲说明,陈联诗的双枪神技,是她的丈夫亲自教的,是在华蓥山游击队长期艰苦斗争中磨练出来的。
我父亲与陈联诗见面时,南京已经失守,日本飞机频频轰炸武汉、重庆等战略要地,难民潮水般地涌进夔门,国势危急。刘孟伉、欧阳克明、李英才、赵唯等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就在西山公园的“九五图书馆”商议,把川东地区9个县的民团武装组织起来,成立3个师,由我父亲来承头统领,林佩尧和赵唯各负责其中的一个师,由刘孟伉、李英才负责军中的政治工作。陈联诗去苏联未成,就答应去雷忠厚的部队接任团长,共同出川抗日。后来刘孟伉向上级汇报,由于时局变化,原来的计划不合实际,上级没有批准,组织抗日军队出川的事情只好作罢。
然而,专员闵永濂发现了我父亲的一些蛛丝马迹,1939年8月就向四川省保安司令王陵基密报我父亲有“通共”嫌疑,王陵基就给我父亲下了手令:“调萧中鼎到省另有任用。”准备等我父亲到成都时就地逮捕。我父亲识破了这个阴谋,到成都去并未到保安司令部报到,而是到“三联书店”找到罗世文汇报情况。罗世文立即派我父亲去阆中找刘湘的亲信将领、川陕鄂边区绥靖主任潘文华做统战工作,后又派我父亲到川北通江去开辟工作,掩护地下党员,建立革命据点,发展地方武装……
少将参军被特务逮捕
1947年6月,父亲从湖北宜昌潘文华的长官公署回来不久,又离开垫江去重庆搞地下工作。几个月音信杳无,家里人很不放心,时时担忧。那时我才15岁,正在垫江安定中学读初三。10月中旬,偶然从《中央日报》头版下方看到一则消息:“失意军人萧中鼎、何雪松、李子柏等人,反对政府,图谋在川东北暴动,响应共匪李先念,已被政府捕获。”
我看后万分焦急,马上回家向母亲报告。母亲多方打听,才知道我父亲被关在“杀人魔窟”渣滓洞看守所,更为我父亲的处境担忧。由于我是家中的长子,母亲就派我专程到重庆老街32号国民党保密局第二处给父亲送衣物。当时门口站着两个持枪卫兵,当我说明与“政治犯”萧中鼎是父子关系后,一个穿军装的特务才让我到警卫室外做了登记,收下衣物,并阴冷地说:“这里是军事禁区,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从此以后,家里人再难知道我父亲的消息了。母亲多方托人营救,均答以“案情重大,无能为力”。
直到我父亲1950年1月由重庆回家乡垫江工作后,他才给我们讲述了那几年地下工作和被捕的情况。
1945年冬,曾在通江领导我父亲工作的川北特派员王叙五,根据南方局委员于江震的要求,把我父亲的组织关系转到了南方局。1946年3月,中共四川省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新华日报》社社长张友渔在曾家岩50号接见了我父亲,听取我父亲汇报后,布置了工作。我父亲按照指示,在重庆做刘湘旧部刘航琛(民生航运公司董事长、财务部次长)、袁晓儒、钱光禄等人的统战工作,并趁机将在刘湘部任教官时的学生何雪松、李子柏打入蒋介石为笼络失意军官而开办的“军官总队”,侍机行动。
1947年4月,我父亲根据党的要求,到湖北去做潘文华的统战工作。潘文华已吃尽蒋介石分化瓦解的苦头,同意我父亲待机起义的劝告,当即任我父亲为少将参军,并给5万发子弹支持我父亲武装暴动迎接解放的行动计划。我父亲还说服潘部师长彭光汉将所部收缩至大巴山,为起义创造条件。
1948年8月初,我父亲再次到重庆找党组织请示工作,遇到林佩尧的儿子林向北,因我父亲在万县就与他熟识,知道他以《国民公报》广告、发行员的公开身份从事地下工作,便托他向党组织汇报准备武装起义的情况,请予指示。林慨然应允。由于当时特务横行,林与我父亲只能临时约会地点会面。几天或十几天会见一次,直到第五次会面,林才转告组织上已经研究决定,10月8日晚派人到南岸原英国大使馆我父亲的住处当面给予具体指示。
在等候党的指示的9月初,我父亲碰到了何雪松、李子柏,得知他们计划在营山搞武装斗争。便与他们商量在营山、垫江两地武装起义后如何配合的问题。这时,刘湘的顾问,“小民革”成员李萌枫,从何雪松处得知准备起义的消息后也参加了进来,准备共同建立反蒋军事据点。发现特务盯梢,他们曾三次转移地点,后来约定10月8日上午在两路口旅馆作最后一次会商武装起义事宜,联络代号为“李森”。
10月8日上午9点,我父亲按照约定来到两路口旅馆等候何雪松等人。久等未来,又到国华茶馆等候,仍未见人。这时同乡邱玉璋、原教导总队的学生杨兆南来了,便陪同我父亲喝茶,一直到下午2点,何雪松等人仍未来,我父亲肚子饿了,3人正准备找馆子吃饭。走到棉花街时,被几个便衣特务挡住去路。
特务头目问:“你们哪位姓萧?”我父亲为了不连累他人,便上前一步答道:“我就是。”那头目说:“‘李森’请你去谈话!”
我父亲心头一震,“李森”是刚约定的联络暗号,被特务知道,必然内部出了叛徒,便边走边思考对策:如何销毁前两天林向北交给他的两份《挺进报》。在特务押我父亲到附近的罗汉寺警察局后,他假装解便,入厕销毁《挺进报》不成,后来又趁一个特务出去买烟,另一个特务去电话室给保密局二处打电话的机会,悄悄把《挺进报》塞进警察局办公桌抽屉里,才如释重负。
很凑巧的是,当时地下党员王西香正好被安插在这里当文书,他意外发现抽屉里的《挺进报》后,马上取出藏在身上,下班后悄悄交给联系人,联系人又交给了林向北,林向北这才知道我父亲出事了,深为我父亲的安危担忧。
狱中当“经理”
特务头子徐远举听说捕获了少将身份的共产党分子,十分高兴,用他的小轿车把我父亲接到杨家山,亲自审问我父亲与何雪松、李子柏、李荫枫的关系后,又拿出潘文华给我父亲的信,追问潘送给我父亲的五万发子弹拿来干什么。
我父亲从容回答道:“你手中有潘将军的信,应该是清楚的,那信上已讲清楚了嘛,我是用它来办团练的!”
徐远举沉思了一下,也不多说,下令将我父亲关押在白公馆。特务没收了我父亲随身的钱物,把他视作共产党的要犯戴上了30多斤的重型镣铐,走路都要提起脚镣才能挪步。特务走后,一位难友用布条给我父亲缠裹脚镣,以减少对皮肉的摩擦带来的疼痛,他边缠边轻声说:“这屋有狗,审讯时不要供认。”
黑暗中我父亲紧握这位难友的手,一种共产党人真诚关怀的战斗情谊感动着他。后来,我父亲才知道这位难友叫陈策,是新四军的连指导员。
我父亲入狱之后才知道,10月8日何雪松等人未来两路口旅馆的原因:因李荫枫及其妻女于10月4日被捕,特务根据审讯所得于5日逮捕了何雪松,6日逮捕了李子柏,8日才逮捕了我父亲。我父亲明白自己是牵连被捕的,料定特务并未弄清自己的真实身份,心里有了底,在两次提审时都巧妙应答。
10月10日第一次审讯时,特务法官问我父亲与李荫枫三人是何关系,参加“小民革”后干了些什么“危害政府”的活动。
我父亲从容回答道:“李荫枫约我参加‘小民革’组织,我没有参加,自然也就没有活动。至于与李荫枫等三人的关系,我们是10年前‘教导总队’的老同事、老同学。”接着我父亲就把与李荫枫等的同事、同学关系讲得又细又长,闯过了第一次审讯。
10月12日,特务法官抱出李荫枫3人案卷,或念给我父亲听,或指定我父亲看卷中一言半句,然后一一提出质问,我父亲一概回答:“不知道!”特务法官指着李荫枫的案卷说:“李荫枫已供认你与何雪松、李子柏收集武器、图谋暴乱、颠覆政府,你还敢狡辩?”
我父亲镇定地回答:“李荫枫要我参加‘小民革’,我未参加,他就心怀不满,含血喷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特务拿出老虎凳、皮鞭等刑具开始威胁,我父亲坚持说自己是失业军人,从不过问政治,还把做烤烟生意养家糊口的情况讲了很久,并要法官派人去垫江找商人邓秉承、龚泽普等人调查自己做生意的情况,使敌特把我父亲当失意军人对待,终于闯过了第二次审讯。后来,特务果然派人去垫江明察暗访也没捞到什么线索,审问便有所放松。
我父亲从敌特的审讯中发现并未涉及到自己任何的革命活动情况,就佯装信佛念经坐功来麻痹敌人。不久,原南方局的老战友田一平也在成都被捕,由徐远举亲自押送到重庆,关入白公馆监狱。放风时,我父亲见到田一平却佯装不认识,在走廊上戴镣散步,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履,嘴里不停地念:“……南无阿弥陀佛……”当他与田一平面对面走过时,他就念:“南无阿弥陀佛不认识,南无阿弥陀佛不认识……”“不认识”三个字念得特别轻,只有田一平一人能听见。因为走廊上有特务,我父亲便用这种巧妙的方式与田一平传递消息,意思是我们过去不认识,我的口供没有牵连你。过了一个多月,特务监视稍松,我父亲才与田一平、何雪松、李子柏等互通消息。
1948年3月,特务把我父亲与何雪松、李子柏、田一平等从白公馆转押到渣滓洞看守所楼下5室牢房。
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国民党加紧了对共产党组织的破坏,关押在渣滓洞的政治犯越来越多,每间一丈多长、七八尺宽的牢房挤住了20多人,塞得满满的。重庆炎夏,酷热难当,白天苍蝇乱舞,晚上蚊子叮咬,难以入眠,腐臭饭菜,难以下咽,患贫血、肝炎、胃溃疡等疾病的难友越来越多,情况十分严重。
田一平、何雪松、胡春浦等难友便代表大家同“猫头鹰”徐贵林(看守所管理组长)、“猩猩”李磊(看守所所长)交涉,要求在狱中搞一个互济会,设立小卖部,把没收难友的银元、现钞作为资金,买些生活必需品以满足大家需要。经过田一平等的巧妙斗争,徐贵林、李磊终于同意成立小卖部。难友们推选我父亲任小卖部掌柜兼营业员,仲秋元为会计。小卖部设在楼下中正室,出售香烟、牙刷、牙膏、肥皂、盐巴、酱油等生活用品。
渣滓洞看守所每天只有两次放风时间,上下午各一次,每次10到15分钟。难友们只有放风时间才能走出牢房散步,在小水坑洗脸、洗衣。我父亲当小卖部的营业员,每天都要把面巾、牙膏、手纸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送到各个牢房出售。他以买卖为掩护,暗中搞联络。有时递到难友手中的明明是一包香烟,暗中却夹着小纸条,有时还借送东西为名传递口信。据田一平回忆,我父亲传递的消息不下100次。
1948年11月上旬,女牢一室左绍英生下不足8个月的早产女婴,身体十分虚弱,难友们得知消息,就筹集了奶粉、白糖、尿布、衣褥、毯子等生活急需品,通过小卖部送给她们,使母女得到适当的照顾。
新四军战士龙光章受伤被俘后押到渣滓洞看守所,被折磨致死。也通过小卖部传递消息,第二天200多难友全知道了,大家推选我父亲、何雪松、杨志纯三人为代表,与敌特谈判,之后才有了狱中追悼会。
1948年6月,江竹筠多次受筷子夹手指的酷刑,誓死捍卫了党的机密。我父亲满怀敬意,利用到各牢房出售生活用品的机会,把狱中难友的献诗和慰问信送到江姐手中。
尽管我父亲把小卖部变成联络站,为难友们做了许多好事,但仍然遭受了一些误解、讽刺与辱骂。因为当时物价飞涨,特务从磁器口买的东西不多,未买到东西的难友,常常对“萧经理”不满意,说怪话,甚至当面辱骂我父亲,我父亲感到很委屈,两次利用放风时间向田一平诉苦。田劝慰我父亲道:“你这个工作非常重要,要顾全大局,把牢里的通讯工作搞好,不能中断联系。如果你不干,特务另找一个售货员,与我们不通气,甚至被敌人利用,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我父亲听了这番开导,又继续振奋精神,坚持做好狱中联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