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江姐给谭妈妈的弟弟谭竹安写的信,字被用竹签子蘸着烧焦的棉花和水调成的“墨水”写在一张巴掌大的毛边纸上。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纸有些发黄,字也有些褪色,但是江姐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对时局入木三分的精辟分析,对理想和信念毫不动摇的忠诚,以及对儿子和亲人难以割舍的深情,都跃然纸上,让人刻骨铭心。那是我有幸这么直接、这么贴近地读到江姐的家书,信里的很多话让我终生难忘:
……蒋××(蒋介石)的来渝固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不管他若何顽固,现在战事已近川边……因此大方的给它三四(个)月的命运就会完蛋的。我们在牢里也不白坐,我们一直是不断的在学习,希望我俩见面时你更有惊人的进步……话又得说回来,我到底还是虎口里的人,生死未定,万一他(蒋介石)作破坏到底的孤注一掷,一个炸弹两三百人的看守所就完了,这(种)可能我们估计的确很少,但是并不等于没有。假若不幸的话,云儿(彭云)就送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孩子决不要骄(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江姐牺牲前夕,祖国的大半河山已经解放,毛泽东主席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在信中,江姐对时局的估计相当准确,已经预见到全国即将解放。这封信是在1949年8月27日写成的,而重庆在1949年11月30日获得解放,其间正好三个月。江姐同时也清醒地估计到自己有牺牲的可能,但是她没有为求一生,为求骨肉团聚,为求亲眼看见五星红旗在蓝天飘扬而向敌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江姐牺牲之后,遗体被敌人残忍地扔进了镪水池,致使她尸骨无存,这封信也就成了江姐留给彭云的绝笔。我为这封信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和透射出的理想之光而深受震撼,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彭云的谦虚和自律来自何处。
从此,我们班教室的墙上挂上了两幅江姐语录:“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以勉励我们树立崇高理想,为祖国的未来刻苦学习。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供应大量削减。虽然市政府和学校对我们班有特殊照顾,让我们“自报口粮标准”,但在彭云带头下,我们全班同学都一致选择了最低等级。因为营养跟不上,彭云的身体日趋消瘦,“小老虎”的头显得更大,可深度近视眼镜后面那双酷似江姐的眼睛却仍然炯炯有神。“粗服淡饭”虽然亏欠了我们的身体,但是,江姐的形象鼓舞着我们: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大凡学校里有什么学习竞赛,彭云的成绩一定名列前茅,有什么评比项目,我们班总是榜上有名,就连出墙报也是每回都得第一。
江姐的丈夫彭咏梧,也是一个名字响彻巴山蜀水的英雄。1948年11月,在地下党组织的一次集会后的突围中,他为了掩护群众,只身一人将敌人引到相反方向,终因寡不敌众而英勇牺牲。惨无人道的敌人还将他的头砍下来,悬挂在县城的城门上示众,而江姐那时正满怀激情赶来与他并肩战斗。在事后写给谭竹安先生的一封信里,江姐倾诉了这个消息给她带来的那种“叫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的痛苦。但紧接着,她又写道:“你别为我太难过。我知道,我该怎么样子活着”,“我记得不知是谁说过:‘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着’……所以他是活着的,而且永远的在我的心里”。被彭咏梧救出的老百姓怀着极度的悲痛,冒着生命危险,分两处掩埋了他的头颅和躯体。1961年我们读初二的时候,当地政府特地邀请彭云前去,隆重举行了彭咏梧烈士的遗体合葬仪式。人民的英雄虽死犹存,想必江姐也一定含笑九泉。
到了高中三年级即“文革”的前一年,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班被市里一些人定为“贯彻阶级路线”的典型。但彭云从不相信我这个卢作孚长孙女和一些别的被定性为非“红五类”子弟的同学是什么“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有一次他鼓励我说:那些无中生有制造人间悲剧的人,“将来会变成修正主义”。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这句话虽然在措辞上难免存在时代的局限性,有些幼稚,但却让当时正处于“极端环境”的我得到了莫大安慰,并让我看到了希望。后来我在被剥夺上大学的权利之时,选择了“上山下乡”的道路,彭云当年则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我们的同学生涯也至此结束。
“文革”来临之际,林彪、“四人帮”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然诬蔑彭咏梧、江竹筠所领导的川东地下党和游击队是“叛徒”,是“黑帮”,强行关闭了纪念场馆,毁掉了珍贵文物,企图通过这些伎俩抹掉英雄的历史。然而他们没有得逞,因为他们无法撼动矗立在人民心头的英雄形象。那时我正在四川大巴山地区插队落户,当时的环境,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令我和知青同伴们苦不堪言。支撑着我们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理想和信念奋斗到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江姐夫妇以及其他英雄的光辉形象与我们同在。无论在什么样的“高压”下,我们绝不相信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乡亲的彭咏梧,以及明知新中国已经诞生,却慷慨就义牺牲在敌人屠刀下的江竹筠会是叛徒。而彭云对我说过的许多话,也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之中,他们全家的言行激励着我战胜一个又一个的困难。13年后,托改革开放的福,我考上了大学。
自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彭云虽然天各一方,但从未中断过联系。虽然历经时代风云,我们却始终保持着中学时代那份纯真的友谊,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聚会。当神州大地又一次席卷“红岩热”时,我又一次瞻仰了“红岩史迹纪念展”。不过这次不是在少年时常去的重庆烈士墓,而是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在众多珍贵文物中,我又一次看到那份从未在记忆里消失过的江姐的遗书。时光悄然走过了40多年,然而我的耳畔总是回荡着江姐的两句话:“孩子们决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迹,以建设新中国为志,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奋斗到底”。